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阅读过或经历过的东西可能被忘却,但小学第一课却对每个人如刀刻錾凿一般,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人生有许多“第一课”,不过都是一种借喻性的称谓,比如吃奶,那是每个人生下来都必须学会的第一种本领。母亲把她的乳头塞在你嘴里,然后轻轻地拍打或抚摸你,她通过这种爱抚传给你一种示意,让你吃香,吃好,但不要吮得她疼,让你和她完成一种最神圣而又最原始的奉献与索取。类似这样的第一课,大都发生在没有记忆的年龄,甚至多少带有动物的属性。只有入学后的第一课,才是真正文化意义上的第一课,才是由混沌人生走向文明人生的第一课。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人生真正的起点。因此,第一课绝不是书本中最简单的文字。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教育当局请梁实秋编写启蒙课本,第一课拟为“来,来,来上学”,结果遭到许多人的强烈反对。梁实秋只好找到一位对其最不满意的人,请他来撰拟,并预付了很高的稿酬。不料那位先生很快退还了稿酬,表示难当此任。最后几经反复,第一课定为“去,去,去上学”。这一字之改,初看毫无必要,细加琢磨便见奥妙,即由学校和老师对适龄儿童的召唤,改为家长对孩子的主动催促和学生自己对读书的一种自觉追求。若用于今日正在推行的希望工程,仍具有促动作用,可见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假如是当时说来,就应该是“深远的历史意义”了)。这样的第一课,唤醒过多少父辈对子孙的期冀,唤起过多少孩童对求知的渴望。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阅读过或经历过的东西可能被忘却,但小学第一课却对每个人如刀刻錾凿一般,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余秋雨先生长我十来岁,他上学当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他回忆说第一课是“开学了”。那时文字尚未改革,第一个繁体的“开”字就那么复杂,我看还不如“去上学”生动易学,也难为他们那一代人了。
我入学时,已是六十年代初年。家乡父老把孩子开始读书叫做“发鸿毛(蒙)”。不知这个说法是从什么时代延续下来的,我曾经查过不少辞书,根本没有“发鸿蒙”这个词条,但我总认为它的涵义比书上规范的“发蒙”或“启蒙”要丰富得多。
鸿蒙,天地未开之前的气象,一团元气,一片混沌。到了教书先生那里,混沌就能够得到开辟,就可以摆脱自然气团的蒙困。可是,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我们背着母亲缝制的“钓客蚂(青蛙)的袋袋儿”,第一次走向村边那座只有两间干打垒教室的小学时,在先辈们的叫法里竟如鸿蒙初开那样神圣无比。
那么,我们的“鸿蒙”是从哪儿开启的呢?课本领到了,第一课是“一二三四五”,接下来便是“六七八九十”。也就是说,我们学认的第一个字是“一”,它最简单也最形象,乡亲们说扁担横下来就是“一”,连它都不认得的人准是“睁眼瞎”;它最博大也最好理解,万事万物都有一,并且都无一例外地从一开始。宇宙之大,世事纷繁,发鸿蒙的第一课抓住这万物初始的“一”字,实在是匠心独具。
等到前些年稚子入学时,我特别注意第一课,幸好,他们又回到了当年的“一”字上了。这并非“老子九斤儿子也应该是九斤”的心态,而是先祖为我们设计的表示万物起元的“一”字,用于人生的第一课,实在是太适合孩子,太有容量,太能让人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