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有人类伴着婷婷而立的白桦一起来享受阳光,享受春天;没有人类跟随欢跳的松鼠一起走进这里的丛林来感受美丽;更没有画家普林斯·尤金来这里作画,当然也更没有我来凝视这幅图中的美景。
春天,孕育诗意的季节。
但是千百年来,春天这个字眼曾在无数作家和艺术家的笔下泛滥过,谁如果再去简单地运用这个名词,只会让别人指骂愚蠢。
春天最美,也最不容易描绘。
偏偏有幅油画,标题就叫《春天》。
整个画面以树林和土地的黑色为基调,却穿透着强烈的暖色气息。
严冬刚撤退不久,星星小花和树丛萌动的春意已开始占领这片土地。
画家将天空挤压在画幅的顶部,但天空总是天空,即便只为它开一扇窗户,它都是那么遥远,那么辽阔。
《春天》的天空升腾着黄亮的金辉,从树丛那边的天际喷发而来。
那温暖的色彩涂抹了远天淡淡的云层,也涂抹了林梢纷乱的树枝。
近处,一株细高细高的白桦顶出画面,留给人们一个想象的高度,圆润的白色树干把油黑的土地和背光的丛林衬托得更加葱郁,更加神秘。
白桦树的土坡下,一湾池水被远天的霞光镀上了一层金色,连水中树林的倒影也泛着金黄。
池水映照着天空,在暗黑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明亮。一池春光洋溢着一片生机。
一个美妙的季节停留在这个时刻;
这个时刻走来了一个美妙的季节。
油画的作者叫普林斯·尤金,很像是俄罗斯人。他所画下的可能是俄罗斯某片土地的一角,也可能是北欧其他地方的某个角落,还有可能是他想象的某个地方。
总之,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所在。作者以其娴熟的艺术笔法将美丽而生动的自然时刻展示在这片土地上,使读者对这片山野产生出无限的向往。
在那个清闲的午休时分,我随手翻出床头的一本旧杂志,等待睡意的最终到达。
印在封底的这幅油画却突然让我清醒起来,我平卧着伸手举起这幅画,端详了好久好久。
我很想去寻找这地方,去寻找那个季节,那个时刻。
不知赤道和两极是否有这种季节变化,我相信在我们这个星球的许多地方,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春天,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晨色。
这样的景色是大自然的绝妙造化,是我们的太阳和我们的地球周而往复运转的绝妙造化。
多少万年以前,这树,这花,这丛林,没有生长出来,但这片黑色的土地存在着,这湾池水存在着。这里一草一木的若干代以前的先辈,也曾像它们一样静静地扎根在这里,也曾像它们一样静静地站立着,把一只只手臂举向苍穹,一次次迎接着这种曙色,一次次迎接着这种宁静温馨的时光。
可是,那时没有人类伴着婷婷而立的白桦一起来享受阳光,享受春天;没有人类跟随欢跳的松鼠一起走进这里的丛林来感受美丽;更没有画家普林斯·尤金来这里作画,当然也更没有我来凝视这幅图中的美景。
我们来得太晚了。
但是,我们又不希望画里的世界诅咒人类的脚步。它要永远地这般存在下去。
我终于寻到了那片池水边的树林,寻到了那片和煦的金黄色天光。
轻些,再轻些,沿着矮矮雪松旁边那条隐约的小径往前走,前面就是那泓池水。
千万不要惊动树枝和花朵,千万不要惊动林间的阳光。
就这样,我轻轻地向前走着,在我朦胧的睡梦中。
荒废时间等于荒废生命。
——川端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