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曾经梦想用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却坚硬地千篇一律地改变了他们的双手。
这些年回老家,父亲那双手越来越触动我的心灵。
那双手对我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它养育过我,养育过我的一家。至今,父亲和母亲还得依赖那双手度着他们晚年的生活。我们所以能够放心地远离他们,是因为那双手还能劳作。
父亲那双手与天下庄稼人的手没什么不同,别人不会关注它,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却比以往更加留意它的变化。我每次回到小村的家中,父亲都闻讯赶回院落,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暗自观察他卸下农具的手,关节更加突兀,粗黑粗黑的,黑得发乌。我内心还曾联想到卤过的鸡爪,联想过大猩猩的手,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形容父亲的手是大不敬,也不能这样去描写任何一个辛勤的劳动者。
年届八旬的父亲明显衰老了。
他年轻时,每次都以握手的方式迎接我回家,后来不和我握手了,有时见面时,他的两只手还在忙着清理指间的尘土,动作很快,尽量不想让我发现。父亲是个穿戴很讲究的农民,至今走亲访友或去远近的城镇,仍然穿戴整洁,连皮鞋也要擦干净。
那双手天天在他眼前晃动,他自己或许没有感觉到它外形和肤色的变化,但双手抖索让他无法写水笔字,曾使他很是伤感。多年前,接连几个春节除夕贴对联的时分,他站在板凳上往门框上刷浆时,总要扭头对我重复前一年这个时刻他说过的话:“手颤,写不出来了”。那会儿,他手里的春联是别人写的,后来是从镇上买回的烫着金字的印刷品。而当年,我家和村上很多人家的春联,都出自父亲笔下。
其实,父亲那双手谁都不陌生。几十年前,在他还比较年轻,皮肤还显得光润而有活力时,有个美术家创作了一幅老农的肖像,画中端着粗糙瓷碗的手,黝黑,关节暴突,好像是画家依照我父亲的这双手构思的。还有,街头农民工的双手也被阳光和泥土染成了黑色,指甲里还塞着灰尘,很多人都见过。
父亲的双手是在老家那片小小丘壑里不停地耕作而变糙,变老,变黑的;中国农民的无数双手都是这样在辛勤的劳作中变糙,变老,变黑的。
这样的双手是命运造就的。
很多人曾经梦想用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却坚硬地千篇一律地改变了他们的双手。
父亲年轻时当过几年村小学教师,也曾有过争取转为公办教师的念头,但是即便转了,那点工资也养活不了一家人,他最终没有拗过自己的命运。
听说乡村的下一辈几乎没人种地了,我最初感到几分庆幸,并且不认为自己的心思有多歪。如果亿万乡村依然一代代人用双手去维持自己的贫困与苦难,去为别人创造繁荣,他们就不可能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父亲的手和亿万双这样的手,为我们创造了生活,而文明的时代不应该再有这种饱经辛劳的双手,我们的生活中也不应该再有这种特征鲜明的双手啊!
浪费生命是做人的最大悲剧。
——曼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