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山的一个林荫蔽日的坡地上有一座小寺,寺旁有一条弯弯的幽径通向一个渡口,在那并不那么宽的小河上,停泊着数艘小艇,在朦胧的月色下摇着数盏疏疏的灯影。这么短短几句,作者就为南国大都会勾勒出了当年曾经拥有过的江南小镇般的诗情风韵。
乡村纪事一直是散文的主打内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留心起城市散文来。几年前,有位作家给我寄来一本新出的集子,自称是城市散文,当我迫不及待地翻阅之后,却再一次让我陷于失望。难道城市钢筋混凝土浇灌的楼宇森林里真的没法长出散文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寻觅着答案。某日,重读广东作家卢锡铭的一部旧集,不过是随手翻翻,却意外发现作者原是个描绘城市的高手。尽管我读到他的这类散文不是很多,题材还不够开阔,他写城市也不是出于一种艺术自觉,但出自他笔下的城市景观和街巷风情却别具韵味,像他这样钟情城市色彩的作家还不多见,能像他这样写出城市个性的作家更少。卢锡铭的城市篇章,显示出了一个散文作家独到的艺术功力和审美境界。在当今的散文发展道途中,他留下的是一道探索性的痕迹,尽管这道痕迹是他无意识刻下的,尽管这道痕迹还不够鲜明。
卢锡铭写过国内外不少城市,但他写得最多的还是广州,这是他长期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面对广州的一条老街,作者稍微“振动一下想象的翅膀,”就修复出了它曾经让四方来客为之着迷的面貌:在东山的一个林荫蔽日的坡地上有一座小寺,寺旁有一条弯弯的幽径通向一个渡口,在那并不那么宽的小河上,停泊着数艘小艇,在朦胧的月色下摇着数盏疏疏的灯影。这么短短几句,作者就为南国大都会勾勒出了当年曾经拥有过的江南小镇般的诗情风韵。
他写城市鳞次栉比的森林高楼,写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潮,写城市的湖泊,写古老城堡,写城市雕塑,写城市的种种侧面,总是那么鲜活灵动,总有那么一种浓郁的诗意沁透在字里行间。而正如前面所列举的这幅小街夜景一般,我发现他对城市夜色情有独钟,观察得尤为细致,作为城市独特景观的夜色,在他笔下更是出神入化。比如他写《珠江夜韵》:“一幢幢高低错落的楼宇,闪烁着七彩霓虹,几座标志性建筑的饰灯,在珠江上空来回照射,活像一条条蛟龙驾着薄雾在江中挥舞。天宇码头的游船出动了,它们在江面上穿梭游弋,一串串彩灯把它们勾勒得玲珑浮凸,仿如一座座金山银岛在江中浮动,各种光与影交织辉映着,就像天上突然倾翻了万箩珠宝,璀璨得令人咋舌。”每每写到城市之夜,他显得格外得心应手,写起来洋洋洒洒。
到欧洲作短暂考察观光,他依然不忘留意城市夜色,尤其是西方那些著名的都会,更使他沉迷于其夜景。他到斯德哥尔摩的日子并没有碰上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但他却想象了整个首都、整个瑞典节日一般的盛典,并且还是以夜色展示的:“每当夕阳沉入波罗的海,整个斯德哥尔摩张灯结彩,连停在海湾上的那一排排游艇,都挂满了闪红流绿的彩饰。整个水城仿如一座水晶宫殿。”作家对城市夜色浓墨重彩的描绘,更能使人随着他彩笔的挥舞展开丰富的想象,也使他的文字更显得斑斓多姿。在他访问埃及归来写下的域外笔记中,仍然没有遗漏那里的城市和那里的河流,并且仍然绘声绘色地勾画了那里的夜景。尼罗河上,他与旅伴们把酒临窗,使他沉醉的却是一艘艘在夜色中穿梭的游船:“每艘游船几乎都挂着灯的流苏,尼罗河成了一条彩色的河,望着挂在尼罗河大桥上空的那弯新月,和远处忽明忽暗的十里渔火,望着岸上那影影绰绰的灯光和朦朦胧胧的楼影,竟有一种回到珠江的感觉。”作家对城市夜色特别敏感,尽管尼罗河对他来说还蒙着一层神秘面纱,更不同于浑身珠光宝气的中国珠江,但他凭着自己独特的艺术触角,还是绘出了异国河流的迷人色彩。
都市——河流——夜色,构成了卢锡铭的城市篇章中最具美学意义的审美要素,也成了他的散文中尤为引人注目的一道艺术亮色。
他说:“夜色的灵魂是赤裸的,从某个角度说,它最能折射出一方水土的文化底蕴,尤其是城中河的夜色,这种折射就更为明显。”难怪他这么迷恋于夜幕中的广州珠江和南京秦淮河,迷恋很多城市流过夜色的河流。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伴随着散文名篇已为天下读者所熟悉,但卢锡铭仍然要到这处著名的景观中去体验出自己笔下的夜景,为此,他三泊秦淮,终于寻找到了他心目中“月笼烟水,灯影迷离”的秦淮夜色。这使我想到他笔下的瘦西湖,这道被称作“湖”的河流,原本是扬州的护城河,因为作家是在一个行色匆匆的白天去游览的,以至于没有找到“感觉”,连他想象中空蒙的山色、潋滟的波光、婉转的莺啼和沉雄的钟声,也全都无影无踪。我想,如果作家是在一个晴朗宜人的夜晚来到扬州,他的篇章里一定会充满瘦西湖之夜的美妙图景。
其实,卢锡铭迷恋城市夜色,并非只是城中河的夜姿,比如他写一个海滨小镇,写的就是那里灯火中的海湾:“当那火红的夕阳沉入红海湾,黄埠镇骤然亮起了万家灯火,那高低错落的鞋店的霓虹灯,变幻着七彩的光芒,与红海湾浅水滩养殖场忽明忽暗的渔火以及天上闪烁的繁星交织在一起,真让人分不清哪是大海,哪是陆地,哪是天上,哪是人间。”可见,这位散文作家擅长描绘浩瀚的灯海,也擅长描绘高楼峡谷中生活的河流。连他写广州的图书馆,也选定的是夜晚视角,题为《夜幕下的图书馆》。他描写在高空俯瞰城市夜色,形容旋转餐厅“就像那扫描仪不断在转动着三百六十度,把夜幕下的城市尽收眼底。那万家灯火,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口眨着眼睛,那主要的马路车流如泻,像一条流动的彩色的河。那些标志性建筑更像一名贵妇,浑身闪烁着珠光宝气。”只要他的笔触探入城市夜色,必然是流光溢彩,必然是诗情奔涌。
与其说卢锡铭写的是城市夜景,不如说他写的是城市的特征和个性。他说,北京长安街十里华灯璀璨得像天上的银河,故宫、颐和园和圆明园的灯火显得神秘幽暗,使京都之夜仍然显示出白天的大气。重庆的灯火高低错落,让人分不清天上的星星与人间的灯影,体现了这座山城山水一体的独特韵致。南京在月挂中天的时分,更像一位薄施粉黛的仕女,更显几分妩媚。兰州给作家留下的夜色是,白马山的路灯如天梯一般直抵苍穹,黄河在朦胧的夜色里奔腾不息。他每到一个大都市都要去登高夜眺,而当地的友人总会尽量满足他的这一“怪癖”,我们则通过如诗的妙笔欣赏到了不同的城市夜景,又通过这种夜景欣赏到各个城市不同的人文风情和文化内涵。
卢锡铭笔下的现代城市彩绘,每一幅都追求的是诗与画的交织、情与景的融汇。除了夜景,他描绘都市的其他姿态,也同样没有以抽象的语言去罗列概念,他通过一座洋楼,或者一个花园,一座教堂,一条小径,去回顾一个城市或一条老街的历史,使那些往事有了画面,有了动感。《寺贝通津那条小街》就是这么写的,不但写出了这条百年老街的沧桑、宁静,而且写出了小街优雅散淡的气质。对于扬州,他不但列举了千年前诗家们吟咏扬州的名篇,也写了作为商业传承的扬州炒饭和修脚技艺。但作家对扬州文化的介绍没有停留在这种大众常识的层面上,进而通过这里的冶春码头、绿杨村市场和扬州船娘,讲述扬州的历史与风情,仍然是诗画并用。他以茶舍、船影、古亭、酒旗这类极易触发读者想象的意象,串起一件件古老的典故,组成一幅幅市井场景,这样的画面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插,交相辉映,每一幅都浸润着诗意,有如水墨,但又不失真实,有些就是眼前的此情此景,让读者沉醉其中。作者既向读者交代了古城深厚的文化底蕴,又赋予作品丰沛的美学意象,给人以审美享受。
众多的乡村散文中,不乏田野牧笛的诗意表达,但很多作者一接触到都市题材,就很难有那么得心应手了。以散文描写城市并不是什么新的领域,但对作家的笔力是一种考验。卢锡铭长期集作家、编辑家和出版家于一身,曾经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全国性文学大奖,不但他的城市篇章在审美视野上定位很高,为现代散文拓展新的审美空间作出了尝试,而且他写其他题材的散文也同样具有很高的美学追求,比如他写过的南国乡村、西北大漠、异域见闻,或潇洒灵动,或沉雄壮美,赋予了作品诗性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