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又脏又破的鞋子在上马车时就已被我随手丢弃,此时裸足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脚心有丝丝的凉,不过王宫内果然不同别处,青石路上纤尘无染,双足落上去只有微微的湿意,并不担心会溅了泥痕尘污。
这里看上去是一个相当幽静的园子,几个侍女恭敬行礼之后,有的出去安置了马车,有的重又掩上了红门,复退入旁边屏风一般的大石之后不见。
脚下的青石板路两边是修整得非常整齐漂亮的草坪,青翠欲滴的在春雨里微微透着湿意和氤氲之气。稍远处,几十株花树错落有致的排着行列,此时此刻,虽然犹是极尽鲜妍的盛妆,却已近了开到荼蘼的光景,细风过处,落下三五瓣来,缺了花朵完整的形状,浅浅散过来一缕芬芳。
香魂恰同此心乱,飞花逐雨两无情。
哥苏走在前面,看似不经意,却一直不即不离,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一样,我若紧跟几步他便走得快些,我若慢一慢,他也耐心的缓下脚步。直到脚下的小径转过了一个圆形门洞,眼前出现了一条长廊。哥苏踏上通往长廊的台阶,忽然在最上层的台阶上站定,回转身来,冰蓝色的眼瞳俯视着看向下方的我:“你念的什么?”
“什么?”我被他突然的一问弄得有些懵,不由得还有些心惊。
他大约看出我带了些惊惶,便笑了笑:“飞花逐雨,本应是多情吧?”
我更加呆住。我听皓冉说过,精灵的听力非凡之佳,但是,难道,我只是在心底念叨的两句,他也能听得见?
哥苏不再多问,向我身后一颔首示意,道:“乔迦,带她去离苑,着人好好服侍。她只是我的客人,所以,不必让他人去打扰,明白吗?”
乔迦在后面恭声应了,哥苏便转身沿着长廊而去,眼角只若有似无的扫过我,待我想要分辨究竟有这一眼还是没有,那银色修长的身影已经不见。
乔迦从身后走上前来,他的衣饰同乐贵一样,也是灰色衣袍,宽大的袖口绣着精美银亮的花纹图案。他伸手作请:“伊离姑娘请随我来。”随即领先一步踏上台阶进入长廊,往与哥苏离去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左右看看,只得跟上他。
长廊几番弯折,走到尽头处,是一鉴碧水清幽的小湖,湖面上一座形状优美的拱形石桥,过了桥,再走不远便到达一处单门独户的院落。
几个身着白色绣衣身姿玲珑的少女正在园中打扫,乔迦上前去,和她们言语几句,她们便放下了各自手里的活计,上前将我迎入。
乔迦任务完成,转身要走,我忽然唤住他:“乔迦大人!”
“什么事?”他言语简练,语气却是平和的,并无倨傲之色。
“您认识乐贵大人吗?”
“当然。”
“你比他友善许多。”不是恭维,我只是将实话说出,虽然才刚接触,话语也不多,但我能从言语神情里看出他的态度,比乐贵要和气多了。
乔迦一愣之后笑了笑:“不会,精灵侍卫待人都很友善,这是领主训导的。”
我也无意与他纠缠于这个问题,略低了些声音问道:“你们精灵,能听见别人在心里并没有说出口的言语吗?”
乔迦又愣了愣,似乎有些不适应话题的跳跃性转变,又或者是不明白我忽然问他这样的问题,看了我一眼道:“乔迦不会读心。事实上,会读心术的精灵并不多,只有血统最高贵的精灵王族才会。”
我得到了答案,明白过来,向乔迦道了谢,便抱着如雪由绣衣侍女们引着走进屋内。
虽然没有淋到雨,但是辗转这几天,身上衣物装束还是显见狼狈,直接便被灵巧善解人意的侍女带向里面一间浴室。精灵王宫的浴室果然上档次,转过白纱屏缦后是一个直径约有四五米长的圆形白玉池,一朵莲花造型的龙头源源不绝的喷着温热的泉水,水面上还奢华的飘着一层新鲜的花瓣,清甜馥郁的芳香随着温热氤氲的水气蒸腾弥漫在整个浴间,直令人迷醉。
深深吸一口气,便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乏力又舒适,筋骨都完全放松下来。左臂的绑带早先已被我扯落,侍女替我宽衣的时候没注意用了些力,我禁不住呻吟了一下,原以为在云尖顶的时候好了大半,又过了这么些天,伤也该痊愈了,看来由于没得到适当的调养,眼下竟还没有好全。
那个不小心弄疼我的侍女有些着慌,我笑笑说没事,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扶着池壁上的扶手走下了浴池,我将脖子以下的整个身体都沉入水中,舒泰的任热水包裹住自己,安静着懒得动。这些天来的遭遇一场接着一场,总有不真实的梦一样的感觉,可是,我讨厌做梦,很讨厌很讨厌!悄悄用力掐着小腿,如果能就此醒来摆脱这重重迷雾,该是多好!只是,掐得再怎么疼,也没有大梦初醒的觉悟,或者说,依然是这般的清醒。
那么,好吧。
用柔软的浴巾擦洗着身体,热水已经缓缓褪去了身上的疲惫感,肌肤表层生出带有光泽的粉红来,这果然是比我原先更年轻的身体,拥有年少特有的恢复能力和生机。被火焰肆虐过的长发经过了修剪,过了这些天也还原了本来乌黑健康的发质,缠缠绕绕的浮在花瓣之间。
灵犀玉梳这时候是不敢再用了,便只用手指随意的梳理着。这本是我习惯的动作,当日在归来村醒来,我便是这样以指梳发,哥苏看见,即变出一把玉梳相赠。
他只说这把梳子可以令头发柔软垂顺,可以清神忘忧,可是他没有说它原来还有那许多更加不可思议的用途和意义。
若是说了,我定是不会收下吧?
即便是违令抗旨我也不会收。
他为什么要送我呢?
精灵王族家传的宝物,一代一代定情的信物,怎么会送给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女?
浮光说,灵犀玉梳本应有另一个大家都已认定了的去处,它的新主人应该是大法师纳影。如今却到了我手里,她因此为姐姐抱不平,甚至不惜掳走我,暗中解决了我更好。
可是,我很冤枉啊,若说定情,哥苏于我,只不过是君民之情,偶然一面,白之疆上救我于冰寒,若说我在那样仓皇无依的状况下也能引人钟情,会不会太诡异了些?
当然,我也并未从哥苏对我的举止中发现情愫所在。
我甚至,亲眼目睹他与纳影执手的亲密。
十个伊离,也抵不上纳影分毫。
哪里有情?
如何来定?
我又想起来的时候看到雨中的落花,心里默吟的两句诗:香魂恰同此心乱,飞花逐雨两无情。
雨打春花,花落离枝,这难道不是两样无情之事?
然而哥苏却回头说,飞花逐雨,本应是多情。
我当时只顾惊诧,并未多想。此时念及,却又忍不住摇头,若是如此多情,最后也不过落得个“碾落成泥”“陷渠沟”,到底还不是无情?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言语声,我回过神来,发觉一桶热水已渐渐要凉了,有侍女走进来询问:“伊离姑娘,要添热水吗?”
我呼一口气:“不用,外面有谁来了?”我记得哥苏吩咐过,不许人来打扰。是保护我也好,变相的隔绝也好,也不应该这么快有人来探视吧?
“是领主吩咐来给姑娘治伤看症的大夫。”侍女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