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无衣还是头一次见识,平日在侯府自在惯了,原本以为冠军侯府已经是他此生见过最豪华的宅邸,与这皇宫的比起来,却如泥牛入海、不值一提。到达西宫门马队即被守卫森严的两宫卫士拦下来,随行一彪人马只能原地待命,霍去病只带了无衣下马步行,随着宫人从西宫宫门一路步行穿过那通往未央宫前殿的笔直官道,侯爷足下生风,走得飞快,无衣抱着配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却又抵挡不住满心的好奇,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未央宫木兰为椽,杏木为梁,屋顶椽头敷满金箔,金色花纹覆于门扉,玉石甬道,紫红檀木的门面上镶嵌鎏金铜铺首,覆有琳琅满目的各色宝石,令人看花双眼。到达前殿的高阶之下,其他的将领陆续达到,纷纷解下腰间的配件递给殿前守候的宫人,唯独霍去病的佩剑安然无恙地环抱在无衣的怀里,“你在这里等我。”霍去病招呼他守在前殿的台阶下,感情是他当成了自己的人肉兵器架了。无衣翻了翻白眼,接受一路穿行而过的武将们重装铠甲地向投来好奇的目光,连帝国的大将军、大司马卫青都不由得瞄了他一眼,无衣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只能缩了缩身子,收紧怀里冷硬的剑柄,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他望着一众武将们拾级而上,逐级踏上那紫红色的台阶,巍峨高耸的大殿高耸入云,础石之上耸立的高大木柱,金光闪闪的壁带,珍奇华美的玉石,这一刻,无衣突然觉得自己显得无比渺小,仰望空寂阴沉的天幕,风起云涌,吹动着廊檐下的铜铃声响此起彼伏,无衣有种在天地万物之间纵情遨游的错觉。
然而,在前殿宣室内,却是另一番紧张逼仄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帝明显不满大将军前次漠南之战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战果,前将军赵信兵败反水,叛逃匈奴立为自次王,右将军苏建亡军,独自脱还,赎金买命贬为庶人,从建章营那会跟着打仗的公孙敖、张次公,一个迷失道路被贬,另一个牵扯进了淮南王、衡山王密谋造反的案子丢了性命。帝雷霆之怒,当着朝廷众将的面直接摔了手中的杯盏,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背脊发冷,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只有霍去病心下坦然。但令他万万没有想的是,帝居然只令他带骑兵单独西进打通河西走廊,李广、张骞参战出右北平打击右贤王,牵制匈奴东部,而大将军暂不出征,坐镇中央牵制单于本部。他早已感觉到帝对舅舅的疏离与冷淡,帝尚武重法,历来赏功罚过,败军之将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也深知帝那些此消彼长、互相制衡的帝王之术,只是每每回想起舅舅叮嘱他恪守人臣之道的那些戒律,一腔忠诚热血被如此的践踏,他实在是为舅舅感到不平与愤怒。
宣室里灯火通明,面对壁上高悬的漠北地图,众将的脸色极度凝重,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在左侧的舅舅卫青,他面色沉静,看不出此刻他内心的起伏,他只看到他两鬓之上依稀可见丝丝斑白,横扫沙场、战功彪炳,这些年早已耗费他太多心力,回想在建章营中担任侍郎时的他,手把手教自己围猎骑射的勃勃英姿,哪怕是看惯生死的自己,也难免感到一阵心酸。
前殿外,舅舅并未多与他谈及军务,只是简单嘱咐他多在亲族长辈府中走动,“你母亲对你很是挂念,知道你军务繁忙不便抽身,连舅母都念叨了你很多回。”卫青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若你觉得詹事府多有不便,舅母发了话,府上菜馔美酒、歌姬舞女断不会扫你的兴。”霍去病正思忖托辞,舅舅接着补充道:“若你实在不喜欢这些莺歌燕舞的脂粉玩意,舅母说她新近从外买来两个说书的女先儿,要你去府上听故事,你可不要辜负她一番好意。”不等他搭话,卫青就带领一众部将转身离开了。
霍去病无奈地摇了摇头,舅舅对他不是亲父胜似亲夫,自小就被他带在身边出入营地校场,大把时间花在舞剑踏马、围猎斗武上,远比同母亲卫少儿呆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敏锐如他,自然是知道公主舅母的那点子妇人心思,借着夜宴游乐的机会,挖空心思把王公诸侯的翁主宗女们往自己身上推,也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当初任天子侍中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公主舅母拉郎配的那股子热乎劲,逼得他连酒都没来得及喝过三巡便落荒而逃,如今自己封侯开府了,舅母愈发有种干鸭子上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霍去病曾一度在暗自腹诽,他这位舅母真真错生成了大汉帝国尊贵的阳信长公主,富甲一方且衣食不愁,若是流落民间专事卜卦合婚的媒婆,保管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
“太好喽,这回小爷我当真可以上战场咯!”他抬手接过无衣递上的佩剑,孩子兴高采烈的模样映入他的眼里,竟有种冒着傻气的天真,霍去病盯着这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悲伤,他想要保护这张难得的天真纯净的笑颜,因为他深刻地知道,一旦身临其境,亲眼目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境,嗅到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与腐败交织的臭味,这张笑脸势必会湮没在那片猩红与浓黑交杂的阴云里。
一路上,无衣好奇地四下张望,雕花栏外的梨花晶莹剔透,清风拂过,吹来丝丝清甜的甘香,紫纹斑蝶在透明的阳光下翩翩飞舞,通廊上方悬挂赤柄红纱的宫灯,宫灯下身穿薄红深衣的宫女们披散瀑布般修长秀丽的乌发,迈着碎步聘婷而过,却又纷纷停顿下来朝霍去病轻鞠一躬,匆匆离开,裙裾飘飞间无衣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龙脑沉香味,无衣觉得自己的脑仁儿都快被这股香味薰成香囊了。
昏昏然只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无奈地斥责声:“放手,快些放手,你这人怎能这般无礼?”定睛一看,只见回廊的拐角处,一名高大男子同几名宫婢推拥成一团,那男子抓住其中一名女子的袖括,形容猥亵,似有戏谑之意。而那女子则用另一只袖子遮住脸颊,倾斜着柔弱纤细的身子奋力想要挣脱男人的手,无奈身单力薄怎么也扯不开,倒是旁边的几名宫婢,急急地纷纷上前想去拉开那男子,一面低低地哀求着。
“住手!何人在此放肆?”霍去病怒喝一声,众人皆惊。男子回过头来,正欲发作,只见是冠军侯,竟一下收敛了嚣张的气焰,慌忙躬身跑上前来,深深作了一揖:“回冠军候的话,小人董偃,乃窦太主府上的家奴。”来人肤白貌净,容貌姣好,男儿之躯竟透出一丝女相,霍去病皱起眉头,压低声音申斥道:“既是家奴,怎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宫中侍婢,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还不退下!”男子慌忙称“诺”,惶然跑走,几名宫婢缓步上前,那被董偃骚扰的女子眼尾含泪,抬起眼睑看了看他们一眼,朝霍去病浅浅鞠了一躬,也不说话,转身匆匆离开了,霍去病眼见那女子的眉目似曾相识,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纳闷思付,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错了,错了,冠军侯多事了!”无衣听那声音颇有几分恣意轻佻,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从廊柱外的一丛梨花中走出来,那人结高髻,用紫底鎏金的缎带束起,青莲色的丝缎直衣上绣有墨绿色的团花纹路,腰间葱白线镶滚的碧玉腰带,一把尺来长的精致竹第斜斜地别在腰间,男子肤白胜雪,身段窈窕,深棕色的眸子飞云流转,眼神倨傲且颇有灵动流离之美。无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好生诧异,自问同为貌美男子,自家侯爷是俊美中尽显英武威严,而这人举手投足间满是倜傥风流,还有几分优柔的妩媚。
“上大夫别来无恙。”霍去病淡淡地回应,“大人不在陛下跟前尽心随侍,持剑走笔,却有闲功夫跑出宫门看热闹?”无衣难得见识侯爷话中带刺的揶揄兴致,看得出他与突然出现的男子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却见那男子径直走到两人面前,抽出腰间的横笛在指尖来回把玩道:“好说,好说,不才又不是陛下豢养的金丝雀,纵是豢养的宠物也有要放风的时候。”男子笑得洒脱不羁,自嘲的语调看似完全不在乎霍去病的言辞挑衅:“倒是冠军侯,还是少子心性,专好替人打抱不平。”男子边说边用左手的五根手指来回翻弄横笛,那股子巧劲儿着实把无衣看得眼珠子跟着转悠,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方才一男一女是什么人物?”霍去病沉默着并不答话,他身在军营,并不太关心内朝近臣的名目,男子径自继续说道:“你刚呵斥的那个叫董偃的下人可不是一般的家奴,他可是当今皇上姑母窦太主跟前的红人,太主寡居,近幸此君,而皇上亦以之为贤人。此人出生市井之家,以温柔媚上,实为声色犬马之徒。而被他骚扰的那名女子……”男子双眼斜飞,眼角自带一股顾盼生辉的风流韵态,“你是见过的,就是因为‘母亲私通下人’而被皇上冷落的夷安公主。那董偃无非看准了公主势单力薄,借机亲狭。而你申斥董偃,就是拂了窦太主的面子,窦氏因为女儿废后之事,与你们卫氏族原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当今窦家虽已势微,以你冠军侯之声威,加之卫氏的声威,太主自然不能把你怎样。但是那夷安公主,势必会成为太主泄愤的对象,连同对卫氏的仇恨一并发泄在她身上,公主今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霍去病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依上大夫的意思,我应当效仿您,随手扔它一把金镙子,然后事不关己地坐壁上观咯?”去病冷笑道,男子听出去病话中带刺,并不以为意,倒是停下手中把玩的动作,“想不到冠军侯不单擅长带兵打仗,嘴上功夫倒也不能小觑啊,哈哈。”男子故作惊讶的怡然一笑:“你救下她,也是害了她,得一时安宁,却要引得将来无穷无尽的纷扰,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所以须得‘和光同尘,与时卷舒’啊,去病。”
一席话令霍去病沉默下来,男子挽起袖口,把横笛掖在背后,凑上前来看了看无衣,又是一阵笑:“多可爱的小倌儿,你多大了?能呆在冠军侯身边,心里一定很苦吧?受了多少委屈哟。”男子也不顾及身边去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顺势就把手抚上无衣的头,却被无衣气哼哼地横手甩开来:“我才不是什么‘小人儿’,我叫无衣,是候爷身边的侍卫!”。
“侍卫?怎么赵破奴他们那帮如狼似虎的虎贲郎如今改吃素了?”男子故作惊讶道:“还侍卫呢,说到底也就是个铺床叠被执剑传信的小倌儿罢了,只是,如果冠军侯有那龙阳之好,你这皮相还是差了点儿……”男子佯装端详的皱了皱眉头,一双勾魂眼把无衣从上到下看得浑身发毛。
“够了!”霍去病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道:”上大夫最近大概是前方战事吃紧,内阁文臣们都没事可做了,得闲就抓紧机会磕碜我是吧?”
“别!别!别!”男子连连摆手,脸上却无丝毫愧疚之意,嬉笑道:“鄙人哪敢为难冠军侯,侯爷鲜衣怒马,少年英雄,羡之爱之还来不及呢,怎敢为难?”
无衣一边拼命压抑着恶心欲吐的冲动,一边小声吐槽道:“不要脸的我见得多了,这么不要脸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却又听见男子继续问道:“冠军候此次入宫所为何事?”见霍去病不答,男子瞟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皇上这次召你入宫,想必又是计划乘胜追击讨伐匈奴的战事。驱逐胡虏,安定边塞,自是利于千秋万代的功业,只是这战事一旦兴起,势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了。”
男子轻叹一声,眉心微蹙,面容微露凄婉之色,连旁人看过都不免要与之同悲。霍去病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通廊外梨花深处,几只绚丽的姬红蝴蝶,露出深黑色的凌波斑纹,在轻风暖阳中振翅飞舞。无衣为男子的话触动了心中隐伤,酸楚凄梗,不免悲伤起来。
“所以说,冠军候何时能卸甲归田、载舟中流,如花美眷在侧,则天下永无战争,安享太平了。”男子若有所指,霍去病却并不接话,只是唇角暗笑笑意,眉目见却是严肃之色,“上大夫分明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仗还没开打呢!”
“好了,好了,我们只谈风月,不谈国策,两位不如过府一聚,沏过三回的枫丹露茶,冠军侯当有兴趣的吧?”男子改口道。
“不了,今天还有事,改日再到府上拜访。”去病欠了欠身,礼貌地朝对方点了点头。男子也不再强求,“那算了,改日再聚吧,还有你,你家侯爷是出了名的刻板无聊冷心冷面,既不通人情,又没什么情趣,侯府里除了兵器架就是小校场,弹筝酒歌,诗书礼乐一概全无,想必也是无聊得紧,到时候跟着一起来啊。”
“你前面那段废话可以省了!!”霍去病一口银牙都快咬碎,无衣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侯爷被人发难到气闷吃瘪的样子,那男子还不满足,故意像哄孩子一般捏了捏无衣的脸蛋,转身离开了。
“爷,那人究竟是谁?”无衣看着韩嫣远去的背影,感觉脸上被他捏得生疼,他揉着脸上的痛处,满脸不高兴地嘟囔。霍去病低下头看着无衣,再看了看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对无衣笑道:“你可知世人如何评论此人?”
“恃才尽轻狂,风流世无双。”霍去病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低声道,“但见上大夫,不闻江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