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无法对舅舅产生感同身受的同理心。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理解,一位握有帝国最高军权的大将军,位极人臣的大司马,日常生活朴素简单得堪比平常百姓。大将军府里的那些家丞与奴仆,如今看来都是些处理杂事的帮手,也许自己曾饱受奴役与凌虐,对下人的态度格外温和宽容,举手之劳绝不假他人之手,不强制、不压迫、不责罚,所幸家仆们大多折服于他的温良情性,并不会有恃无恐,有违本分,大多克己恭俭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偶有行为不端的,再三申斥无用者,经女主打发出府便是,并不会在府中大行家法,打得人呜呼哀哉喧闹不已。
不仅如此,纵使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卫青却并不执着于个人形象的自大,他亲自打理府中的紫藤花架,坚持挪出后院的半亩空地亲手耕种瓜果菜蔬,端上案几的饭菜十之八九必有糙粟米饭,咯牙生硬,难以下咽,其余菜蔬与肉类,必定要求全数吃完,不得剩余。幼时霍去病曾十分苦恼,他自幼锦衣玉食,舌尖味蕾已被养刁,男孩子总是无肉不欢,极不喜菜蔬,在詹事府中母亲身边,他可以理直气壮伸出舌头,用舌尖一星一点抵出饭食里掺杂的绿色菜梗叶沫,气得母亲横眉瞪眼却又毫无办法。但在舅舅眼皮子底下,他敬他如父,始终不敢开口忤逆,只能勉强咽下粗糙米饭和蔬菜,在舅母掩嘴偷笑的眼神中,无异于一场清静苦修。舅舅生为奴子,节俭淳朴尚有理由,他不能理解身为大汉长公主的舅母亦能萧规曹随,毫无二意。这是他无意见瞥见堂室一脚的那柄鎏金银竹节铜熏炉里,迦罗香烟袅袅飞升,满室幽香,沉郁熏染。他想起当初在太社师从寄名师父,焚香礼拜,沐浴祈福,师父曾告诫他:“肉身的美丑贵贱微不足道,保持平常心,不再轻视或鄙薄自认为卑贱的人与物,则为功德善行。性情如此,生养如此,大道亦如此。”年岁渐长,他从舅舅与舅母的相处之道,依稀能够领悟其中的几分奥义。
他记得长安城中每逢冬日,城中富贵人家便流行铜鼎火锅烹煮美食御寒,薪柴炭火延绵不绝,肉汤作底,栗子干果菜蔬和各类生鲜肉类切片烹煮,花干浓浓的豆腐香,冬笋香菇穿插的细小濡润,还有牛羊肉雉鸡肉类的香韧,辅之以胡萝卜胡瓜栗杏大头菜,滋味自然妙不可言,更有甚者,搭配西域入关胡麻胡荽孜然生姜之类的佐料,筵席场上笙歌延绵,酒香扑鼻。他也曾跟着继父出入公侯贵贾府邸赴宴,吃遍了这些鲜香味美的奇珍,就连詹事府也终日烟火不绝,饱暖温香。唯独在大将军府中,虽较平日多生出一坛御寒的炭火,但伙房里端上案几的照例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若干家常小菜。他跽坐于案前,盯着眼前的云鸟纹漆盘内干瘪瘦小的一尾鱼干,顿觉食欲尽失,口中乏味。卫青默不作声,只是埋头拔饭,他懂得府中“净盘而食”的规矩,也只能认命地有样学样,埋头苦吃。他也曾不解地问舅舅,为何不效仿公卿列侯,隆冬苦寒也支起铜炉火锅,府中也不至于过分清静。卫青只是轻叹:“你不知那一炉炭火,从白日烧至半夜方熄,却可抵那寻常百姓人家一家人过冬御寒,孰轻孰重,自在人心。”妄念熄灭,深入简出,所有恢宏经纬的大道理,都抵不过对细微末节的亲身碰触与感知,舅舅经历过贫穷饥寒的痛苦,不愿将自己当下的喜乐去掩盖曾经的艰难——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他不想忘却过去。也许只有走过平湖烟雨的,岁月山河,那些历经磨难、尝遍百味的人,才会更加生动而洁净。
他于舅舅虽无同理心,却并不妨碍甥舅两人的亲近,幼时母亲频繁往来于宫中,泼辣又能干,为平阳府与宫中姨母日常琐事劳碌奔走,她不是一个缠绵的母亲,觉得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想被孩子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幼时的霍去病像野外的杂草一样野蛮生长,衣食住行皆由公主府中的上了年纪姆妈照料,其余的时间就是跟着舅舅骑射习武,出入军营跟着一帮下士们厮混,赤身角抵、搏击射箭,筒袖甲、环首刀、长梢弓、环首刀、钩镶、长戟、铁槊、铍铩……武库里兵器逐一让他触摸试炼,顶着满身的沙土与大大小小的伤痕回去,时常引得母亲心疼怒骂,甚至因此迁怒舅舅,但他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经历与军士们的拼死争斗,历经严寒酷暑的考验,身心都逐渐变得强大,犹如春日里蓬勃生发的新芽般不可抑制,连母亲都逐渐管束不了她。但舅舅却不允许他毫无束缚的膨胀,他身体力行对外甥倾囊相绶,不单是骑术武艺,更想通过与外界与人的接触对应,让霍去病理解“界限”的道理,学会与现实的交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舅舅面容清静、眉目清和,不似其他武将们髯须满面,髭粜整洁,如此看来倒不像手握国之重器、指挥千军万马的帝国大将军,温和、恬淡、释然,颇有些庭前辩论的文臣学士的清妙文雅。幼时最令他兴奋的,莫过于跟着舅舅还有姨父公孙贺带队的武将们一道去野外骑马狩猎,没有帝领衔的围猎队伍,无须顾忌君臣礼节,追击骑射都十分痛快,他们上马拉弓,一路获取獐子、麋鹿、羚羊、雉鸡、野兔等猎物,就地宰杀剥皮,就地支起松木烤架,战利品被烤得香喷喷油光发亮,酥脆油皮上撒上粗盐,大家伙席地而坐,穹顶为庐,暖酒烹肴,坐地大嚼,杯盘狼藉,或歌或啸,无比沉醉和欢畅,直到夕阳黄昏,随行的参军递上早已预备好的瓜果,吃完之后才大笑而散……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
他记得第一次舅舅教授他拉弓的场面,用的是舅舅最好最强的一张弓,他从武库的弓架上取下来递给他,以一种端庄肃穆的站姿面向自己。昏暗的武备库房里阳光斜射,透过光线可见细小的尘埃光影之间缓缓升起飞扬,舅舅告诉他,修习箭术实际是一种心灵化的修为与训练,而不是单纯的只为射中目标,弓箭并非习得技术或求胜的工具,如何完美地拉开一张弓,看似简单却涉及呼吸与心脉跃动的诀窍,它要求习箭的人能够专注一趣,心无旁骛,至精至纯的,且没有琐碎的目标。而呼吸是人与弓箭融合的连接,屏住呼吸使一切进入状况,呼气则是放松与完美,克服一切限制,在“呼”与“吸”的交替融合中毫不费力地拉开一张大弓。尔后,手把手教他如何放箭,调整放箭时的状态,手指拨动弓弦时保持箭镞的稳定,箭身不会一丝震动,这样射出的箭才不至于偏离,而放箭后的手指也应没有丝毫的震动……这需要心智纯粹,毫无杂念,更需要沉下心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努力承受弓箭的张力,最终达到心中无箭,眼中无靶的臻境,看似简易,过程却十分痛苦。舅舅告诫他,真正的箭术,是无所求。他尚年幼,还做不到无所求,正如夫子说言:“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年少轻狂对于他并非坏事,只是百般挣扎与无奈中,他暗自琢磨出投机取巧的办法,偷偷改变拨弦的指法与力道,便能轻而易举射中目标,却被舅舅察觉并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告诫年幼的外甥:“忧患孕育智慧,投机滋生惫懒”,不能为图一时之快违背大道精神。
卫青的一生都身处忧患,因为私生子的身份不被生母所在的家庭容纳,年幼时被送生父处饱受父亲及同父异母的继兄们的百般凌虐,被当作奴仆牲畜一般虐待,直到成年有了自我的独立意识后,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成为平阳公主府中的骑奴,即使有帝与公主的诸多恩赏庇佑,却难逃被欺侮的命运,当年在建章营中险些因太主那如洪水猛兽般嫉恨之心,险些命丧兽栏,幸得同僚公孙敖仗义相救,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经历太多磨难,心会筑起坚硬的壁垒,多数时光都在劳碌之中辛苦磨砺,是时辗转,如履薄冰。即使战功彪炳、功勋卓越,他不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得意于自满,尤其是侍奉那个霸气十足,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帝,他总会在荣辱利损之间可以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不偏不倚,节制有度,像极了儒家的中庸——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看庭前花开花落,观空中云卷云舒。
但他霍去病尚且做不到这般恒久淡定,少年侠气,生死与共,一诺千金重,他********要救皖文,甥舅两人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吵——
“在我眼里,皖文不是一个只能任人差遣奴役的宫人,而是生死与共的结拜兄弟,他曾两次救我于危难,是我的救命恩人。舅舅您不是也教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敖叔救您一命,您始终铭记于心,希求择机回报,如今我欠了皖文两条命,若是不能救他于水火,那真是猪狗不如的牲畜了!”焦急与愤怒占据了他的心智,他口不择言朝着自己最深爱且敬重的舅舅大吼出声,他看不到自己当时失控发狂的模样,双目通红,眼角泛起倔强的泪花,那一刻他内心的绝望难以言表。
“不错,你是对的。”卫青神色平静,言语舒缓而平静,他对最疼爱的外甥始终硬不下心来针锋相对,“在你眼里他只是你的挚友、你的同袍,你的救命恩人,至于你一人相关。可在陛下的眼里,他是蛊偶的始作俑者,是巫蛊之祸的从犯,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罪人,你这般急切为一个牵扯进了巫蛊案的宫人求情开始,以陛下多疑多思的性格,你觉得他会不会怀疑你们之间是否过从甚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或阴谋?”
“那又如何?身正不怕影子斜,皖文心地纯正,平生最恨这些怪力乱神的阴谋勾当,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一定不屑参与其中。陛下若当真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便是,决不连累您和姨母,更不至于连累卫氏一门!说到底,陛下也是咱们家里人,也是姨父,念及家族亲情也不至于怀疑到我们的头上。”他笃定地发誓,却引来卫青一声冷笑。
“对于一个君王,在权利与天下的面前,所有的骨肉亲情简直微若尘埃,忽略不计。你读过那么多兵书史书,历朝历代借巫祝妖邪之名酿成的冤假错案还少吗?你争我夺,骨肉相残,血流盈野,白骨错落,那都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那也不至于……身为祸首的皇后与我们原本就水火不容,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怀疑到咱们头上。”霍去病一时犹豫,却又不甘心地争辩,他那时心智单纯污垢,是非曲直在心中界限分明,总以一己之思推己及人,不知人心难测。
“现在廷尉署业已查明结案并奏报陛下,涉案人员一律登记在册等候发落,试想陛下整日深居未央宫,终日忧心忡忡,辗转反侧,总在琢磨巫祝阴谋的来龙去脉。所谓’疑心生暗鬼‘,尉迟皖文既以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这个风口浪尖上,横生出一个卫家的你,为生有嫌隙的皇后一派开脱,以陛下之诡思疑辩,念及原本对立的两家为何会出现共融,必定会怀疑其中另有隐情,原本以明了的案情又将横生枝节。何况,如今你姨母恩宠日盛,名利富贵皆为双刃剑,得之,失之,利之,害之,又有多少失宠的后宫势力在背后盯着咱们。纵使陛下不予追究,最怕暗地里的翻云覆雨,胡编乱造,扰乱圣听,万一翻案再继续追查下去,这张网只会越撒越开,届时无辜牵连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无辜枉死的人也会更多,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霍去病惊呆了,手心冒出湿汗,他不曾想平日寡言少语、不动声色的舅舅,竟有如此缜密复杂的心思,也不知自己一介微渺的念头,背后竟可以牵扯出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终究还是太过天真,诚然,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弃整个家族的利益和命运于不顾,但他仍然不愿放弃,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够证明皖文的清白,他不惜以命相抵,拼死也要保住兄弟的性命,使他不致被奸人所害。任何凭空的猜度和想象已经没有意义,他急需见皖文一面,追寻事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