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陪仆多返回后方,有要事交与你办。”霍去病对无衣说道。
“我不回去!”无衣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地脱口而出,却着实将身边的随将们惊出一身汗来,这个胆大狂妄的小子,纵使被申斥过多次,也依旧改不了以下犯上的毛病,但霍去病这次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面对张牙舞爪地朝自己发难的无衣。
“将军又想把我当累赘甩出军营吗?虽说初战时却是有些害怕,但是后来我也听了您的话,大斗拔谷的雪湖一战,我不也砍了几个舌头吗?到底我是多部招您待见,非得把我打发走了才甘心?”无衣鼓起脸颊一脸倔强地盯着霍去病,心中满是愤懑,他不明白君侯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想要把他赶出骠骑军,是否深植于他内心的偏见并没有自己此后在战场杀敌的表现而有所改变。
“我就知道你反应会这么大,”霍去病叹了口气,招唤身边的守卫悉数退下,带领麾下的一众副将无衣一同回到大帐。营帐内,霍去病神色峻冷地高坐榻上,屈腿盘膝,双手搭在膝盖上,凛然而凝重的神色,明亮的眼睛如鹰一般盯着无衣,李敢跽坐在他身侧,赵破奴和高不识分立两边,握紧腰间的长刀,严阵以待。下首的无衣见一众将领无不紧张肃穆的表情,连平日里最没个正形的高不识,此时也绷紧了一张老脸。整个营帐气氛逼仄到令人窒息。
“小弟,你也看到了,雪湖一役咱们损兵折将,死伤惨重,看情形我们分析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利用天险事先设下埋伏。”无衣没想到首先发话的是李敢,“将军怀疑匈奴人事先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行军路线,而且,时隔半月有余,一直没有得到后方任何的粮草补给,之前缴获的粮草辎重已经开始吃紧,所以将军的意思是……”
“我令你护送射声校尉快马加程赶回集中,向大行反馈我们的近况,火速征求粮草支援,但此事只能秘密行动,不宜大肆声张,你人小不打眼,一路上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和怀疑。”霍去病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嘱咐道。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战马清亮的嘶鸣声,打断了众人的注意力,医官掀帘而入,毕恭毕敬地轻移到霍去病身边稍稍耳语,他一甩战袍冲出帐外,猩红色的战袍在风中展开,鼓动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众将跟随他鱼贯而出,此时刮来的一阵强风,卷起地面上一颗颗硕大的沙砾,在天地间掀起漫天黄尘。
营帐内弥漫着浓烈的汗味、血腥味,还有一股血肉腐败的气味,各中味道交织在一起,难闻得令人作呕。霍去病的脸在火光跳跃间逐渐逼近,无衣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屈膝跪坐在仆多的面前,仆多的脸因为强行忍痛而变得扭曲,无衣探过头查看仆多的伤情,只见他的右臂一处鼓胀伤口已经翻出鲜红的血肉,暗黑的污血沿着伤口汩汩地往外流,伤口周围的皮肤乌青带黑,在伤口边缘处结起一层紫黑色的硬痂,发出阵阵腥臭,看得人胆战心惊,无衣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一股酸意直冲喉头。
“情况如何?”霍去病伸手示意仆多不要起身,转过头为身边随侍的医官。
“看症状明显是中毒的征兆,按理说简单地箭伤敷些伤药就会好转,如今非但不见好转,溃烂愈发严重,想必箭羽上事先淬了毒,一击必杀。”
“****的匈奴XX,原以为这帮蛮族子只会真刀真枪的拼蛮力,想不到私下居然会耍这等下作的阴招,看老子不掀了他们的老巢,打得他们哭爹找娘!”高不识咬牙狠狠啐了一口。
“如今毒性不明,无从对症下药,任由这伤患恶化下去,恐有性命之虞。”医官声音嘶哑暗沉,一个字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喉管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恶战之后的疲惫奔袭而来,大家都变得沉默下来。
“若是即刻返回后方再做诊疗,能够撑得过几天?”霍去病问道。
“以此伤口溃烂的程度,恐怕撑不过半日……”医官低眉颔首,无奈地长叹一气。
“将军!您看这究竟如何是好?”赵破奴略显焦躁地追问道。“再这么拖下去,仆多这条命恐怕都会保不住。”
“我不回去!”生性沉稳练达的仆多,显露出难得激动与焦虑,他挣扎着起身,不惜抱拳行跪姿向霍去病请求道:“求将军的收回成命,若是因为一点小小的箭伤便临阵脱逃,卑将实在无颜面对当年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卑将宁可死在战场,也不想被当作逃兵让口水唾沫星子淹死。”他脸上露出挣扎而卑微的表情,无衣心头一震,他不能想象是何等的不甘与迫切,迫使一个孔武有力的铮铮男儿不惜一切代价,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够留在战场。
霍去病沉下脸,不忍看自己的老部下眼神中那种近乎绝望的苦痛,双目紧闭,此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部将们也都默然无语,营帐内横七竖八或躺或坐的伤员们,使得这一刻的气氛显得异常悲壮,他终于睁开眼睛,蹲下身去扶住仆多的肩膀,看着他说道:“天大地大,生死为大,理想、气节、抱负,人首先得活着才有去实现的希望,死了就什么都完了!”说罢,他“嚯”地从地上站起,猛地从赵破奴的腰间抽出长刀,俊美的侧颜被冷峻之色所笼罩,掩盖了全部的痛苦:“唯今之计,只有断骨止毒,射声校尉不要怪我心狠!”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又忍心率先说出这番残酷的真相呢,霍去病完全清楚的处境,若不由他亲自下手做出这个抉择,在场的其他人绝无这番勇气和魄力将刀刃指向自己的同袍兄弟。无衣愣愣地盯着霍去病,还有他手中闪着银色寒光的那柄长刀,一下子懵了,一股寒意沿着脊梁往上窜,“等等!!”无衣大叫一声,扑上去跪在在地,大声地哭嚎道:“若是这样……若是这样……仆多大人不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吗?他不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吗!?若是没了手、没了胳膊,他还怎么开弓射箭啊?”无衣发疯似的哭喊,他一声声地喊着君侯的名字,却不知道这番话到底是说给对方,还是说与自己,一路上他看尽了生死伤痛,这一幕幕痛彻心扉的体验时刻在敲打、考验他稚嫩的心智,战场最残酷恶劣的一面,以一种摧枯拉朽式的狂暴姿态,不断霸凌他脆弱而敏感的神经,犹如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猛地朝他扑将过来,将他重重围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霍去病抬高音调,语音中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答应我!活下去!要让那帮混蛋付出代价!”
无衣终于还是无法面对那残酷血腥的一幕,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帐外,毫无目的地、疯狂地向外跑去,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无衣发疯似的跑着,眼眶不由得热了起来,冷风钻入鼻孔,深深地流进身体内部,与肺部融合在一起,蒸腾起一股白雾,向着四面八方飘散开来。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张面孔,仆多的脸、英云哥的脸、李敢赵破奴高不识的脸、甚至幼时大大和母亲他们的脸,唯独没有君侯。
无衣驾着青龙与仆多并肩而行,他的右臂已被切除,断口处缠满厚重的绷带,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无法继续参战,被武钢车驾着被护送回后方,伤病、感染、气候、敌人的埋……一切不确定的因素都有可能令他们丧命,回程之路凶吉未卜,因为君侯事先的命令,他得以与仆多一起在充足的粮草支援下快马飞驰返回金州,他们结伴与主帅辞行,无衣看着霍去病在营地不远处停下马步,面无表情朝点了点头,无衣顿觉眼前一阵迷离,风沙吹过他的脸颊,他,他拂起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短暂的黑暗过后风渐渐停息,当他在度睁开眼睛时,他清晰地看见,霍去病周身都被一层金色的阳光所包围,温暖的、剧烈的、灿烂而眩目的,无衣一下子惊慌了,他本能地感觉那层光亮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浓烈,甚至变得有意识了,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住,逐渐将他带离这片荒凉苍茫的天地。无衣用力挤了挤眼睛,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注视着霍去病的脸。
“小鬼,这一走,我怕是回不来了……”仆多的目光凄楚,言词低哑似饱经沧桑,他单手扶住鞍桥,用力加紧胯下的马腹,令战马安静地站在原地,他盯着无衣的眼睛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别被胆怯和莫须有的同情心蒙蔽了自己的心,你的心有多宽广,你的战马就会带你去往更广阔的地方。”
仆多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无衣有些疑虑地把问话咽下,眼神转向了风中玉立的君侯,他俊美冷傲的侧脸被一丝复杂的表情所取代,空洞得没有一丝颜色,不知怎么的,无衣顿觉心里空荡荡的,胸口似乎被凿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怎么也填不满。他甚至产生一种怪异的错觉——这个人……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迟早有一天、注定会离开自己,永世不复相见。而这一错觉却使自己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被自己的思想给着实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