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仗着侯爷宠你,简直无法无天了!”这里冠军侯府日常一天的开始。“又要开始了……”一旁簇拥的仆役侍婢们纷纷埋头窃窃私语。“自打那小子进了府,这堂堂的冠军侯府哪里还有当初的威严肃穆,成天鸡飞狗跳的了。”
“小畜生你别跑!居然敢咬我,老娘我今天非教训你不可!”诺大的院墙里传来妇人气急败坏的厉声叫骂,随着一阵急促的推搡哄嚷声,无衣连人带桶地滚出了宅院的墙门,气喘吁吁地站在侯府内院的中央,他的衣领歪向一边,发髻松垮垮地别在脑后,左脸颊上隐约可见被掌掴的红痕。
“就放着咬你了!你个老毒妇,活该被咬!”无衣冲着摔倒在地的老妇人大吼,上前一步,拦护住身后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女孩子一身粉色格纹的粗布襦裙,怯怯地缩在无衣身后,柳眉杏眼,肤色白里透出淡粉的樱红,眼角沮满晶莹的泪光,却又死死拽住无衣的衣袖,努力想要阻止他冲到老妇的跟前。老妇一边叫骂一边挪动臃肿的身子,挣扎着想要从地上坐起来,嘴里连连叫唤“哎哟”,却丝毫没有消减她一脸嚣张的气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纷纷在一旁指指点点,却也丝毫不敢上前劝阻。
“别拦我,子雍姐姐,别拦我,这老毒妇平素横行霸道惯了的,再不给她点教训,倒以为我们都是好欺负!”
“别、别……”小姑娘不肯松手,颤抖着捉住无衣的手臂,不知所措地细声劝道,“算了、算了,我已经没事了……”无衣仍觉得不解气,正要甩开柳儿的手,却被一声熟悉的男声止住。
“够了!我被你们吵得头都疼了!”霍去病站在院门前,面露愠色,眉宇间弥漫了些许阴云,显然已经有些动怒了,他一身绛色曲裾裹身,领口、袖口乃至裙摆的边缘隐约可见用同色的绣线织成的平行弦纹与几何图案的划纹,腰间右侧系有一枚墨云玉玦,玦下一簇银灰丝光穗子随风轻舞。
“我这侯府素喜清净冷淡惯了的,容不得你们这些鸡鸣狗吠的嘈杂声,若实在憋不住,都给我滚出去,从此以后都不要再踏进府门半步!”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下人们纷纷拘手低头,默默地不敢吱声,唯独无衣一个人高高地昂着头,张大鼻孔喘粗气,撅嘴怒气冲冲的样子。
“说说,又是怎么回事?”霍去病走过来,随手整了整袖括,在场的众人都不敢开口,真个院子里一片静寂,去病见一帮下人都不说话了,看了一眼无衣身后的子雍,开口问道:“你来说,到底什么事?”子雍见主人看向自己,慌忙迎上前去,弓着身子回道:“回侯爷的话,都是奴婢的错,无衣砍柴的时候被斧头伤了手,鲜血直流,奴婢找不着府里的伤药,情急之下出去街上买了一些回来,耽误了生火的时辰,被掌事的王婆婆骂了几句,无衣看不过去,帮着奴婢跟婆婆理论,结果吵了起来……”子雍一紧张,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了,慌忙跪地拜伏下去:“都怪女婢愚钝,做事拖拉,与无衣无关,恳请侯爷您责罚。”
“呸!”无衣冲口嚷道:“这老毒妇仗着自己年高姿深,又是厨房的管事,平素里最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子雍姐姐不过耽误了些时辰,她骂几句也就算了,还不依不饶的,冲上去给了子雍姐姐两记耳刮子,打得脸都肿起来了!”
“老奴冤枉啊,这子雍原本就轮值今天生活的执事,却整整耽误了两个时辰,老奴怕误了侯爷进膳的时间,不过说她几句,这小畜生、不,这无衣就气不忿上前打我,还狠咬了我两口,”老妇委屈地哭哭啼啼,一边抡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两个鲜红的压印。“老奴在府中当差已十载有余,自平阳公主府上时就掌管伙房一切巨细,还从未遇过这样嚣张跋扈的下人……”
“嚣张跋扈是你才对吧?!一副盛气凌人、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谁不顺眼就随便打骂,我来之前这里的下人已经被你挨个整了个遍了,哼哼!小爷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撒泼撒到小爷头上,瞎了你的狗眼!咬你两口还轻了呢?”
霍去病眼神一凛,斜着眼睛瞟了眼地上哀声啼哭的老妇,而无衣依然不肯罢休,气势汹汹地冲上去想要揪住老妇,吓得她赶紧跪倒在霍去病的脚边,可怜巴巴地祈求他的庇佑。周围又是一边嘤嘤的私语声。霍去病愈发不耐,大吼一声:“闹够了!都给我住手,全都回去干活去!只有你,无衣!罚你今晚不需吃饭,跪在这里通宵思过。
“什么?”无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看向霍去病,他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想,明明是那老毒妇欺人太甚,公道难容,凭什么被罚的人反倒成了自己,天理何在啊?下人们纷纷散去了,剩下无衣在王婆满眼幸灾乐祸的讥讽中,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子雍也只能从地上直起身,含泪看了眼无衣,便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夜色清幽,今夜的月光似乎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明亮,一轮满月悬空高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湿气夜色清幽,今晚的月亮似乎比任何一天的月亮都要明亮,高高的一轮满月,挂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空气中弥散着一层淡淡的湿气,院子里的石板地面湿漉漉地渲染着一层露水。无衣静静地跪在院子中央,满眼寂寥,膝盖跪得肿胀酸痛了,只得反复挪动屁股变换姿势,让自己的腿疼得以短暂缓解,整个身子跟扭股糖似的转来转去,手指百无聊赖地拽弄衣角。
“君子远庖厨,今儿你可来这两轮了,可不是你这‘天生富贵’的公子哥儿应有的做派。”这时,霍去病和李敢从廊檐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知道他在拿皇帝称赞自己的话编派他,倒不放在心上,两人远远地看着院子中央罚跪的无衣,这时他身着雪白单衣,披一件宽大的带帽披风,深蓝的绒缎面子上用银白丝线挑绣出蕙兰与白芷的纹路,领口处用五彩攢金的绒线璎珞束紧,垂下一尺来长桃红色穗子,穗子上方还盘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琉璃珠子。
“看到他,我倒想起打小刚入宫那会儿,你跟敬声打架弄碎了太后的玉如意,敬声倒也规规矩矩认了,偏你就不肯服软,被罚在东宫门外跪了一宿,敬声居然还陪着你一起跪,晚上我偷偷给你俩送吃的,当初你跪在那里的样子,跟这孩子简直一模一样。”
“倒是现在,怎么就变了呢。”李敢隐约神伤道,“前几日,公孙大人在府里宴请北伐得胜的将帅,父亲带我一同前去,我还遇见敬声了,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阴阴仄仄的,我刚开口提你,他就甩脸子直接离席了,弄得丞相和我们这些来客都尴尬得要命,侯爷,娥姬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们也应该……”
“成纪!难道进了这侯府,你我之间还要以尊位相称吗?”霍去病不悦地反过头,直盯盯地看着李敢,他被他坦荡直率的眼神所震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不、不敢,”李敢偏转话头到,“若是他还在世,你们定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他径直走到无衣的面前,无衣抬头看着他身披一道银色的寒光,依然用初见他时的静默眼神俯瞰着自己,他恨恨地偏过头,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
“你可知错?”
“逞强扶弱,何来之错?”
“目无法纪,以下犯上,还说没错?”
“明明是那老毒妇欺人太甚,先出手打的子雍姐姐,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哪里有错?况且子雍姐姐也不是无故耽生火的时间,实在是因为我的伤不得不去买药,耽误了一点时间,犯得着挨那老毒妇的两巴掌么?”
“那么我问你,若是在那战场上,为军之将带兵打仗延误了时机,或许只是因为迷路,或者中途遇到敌人突袭,你觉得应当怎样处置?”
无衣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对方。
“轻则失侯降籍,重则当即枭首问斩。”霍去病正色道。”延误军机,损失的可不是这点生火做饭的时间,而是成天上万条活生生的性命,你可知错?”
“我、哪有那么严重,分明就是两码事。”无衣结结巴巴地应付。
霍去病见他仍是一脸倔强,轻叹口气,挨着他一起盘腿坐下。
“所谓身在其位谋其职,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各司其职原本就是为人应尽的本分,生火做饭如是,行军打仗亦如是,纪律是最重要的,大家不能因为你的逾矩而跟着一起吃苦头。那管事的老妇行事固然偏激,但却是坚守自己的职责。你应当明白,无论何时何地,做任何事都不能擅离职守,违背自己的责任。
无衣盯着对方的眼睛,感觉那汪深不可测的暗潭里闪烁着凌厉而冷漠的幽光,他冷峻的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浮起一轮淡淡的白晕,他清晰的唇线,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出一抹幽秘静寂的弧度,看得无衣有些失神。他之前常听村里的老人形容这位马踏连营、勇冠三军的男人,说他“少言不泄、有气敢任。”这会儿,却一下子“赏”了这么长一段句子,自己是不是应该受宠若惊、磕头谢恩呢?
正当无衣还在脑袋瓜子里脑补磕头的各种画面时,李敢从他身后摸出两只小香梨递给他:“跪了这么久,想必也饿了,还不谢谢哥哥我?”
无衣一愣,立马抓过果子大啃大嚼,汁水、果肉糊了满嘴,边嚼还不忘含混开口道:“侯爷,我已经知错了,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用不跪了?您看这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跪得我的腿都快了呢?”翘起的尾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不行!”
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嗖”的打碎了无衣心里的小算盘,目送两个人远去的身影,无衣听到了自己身体碎成一块块渣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