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殿内,面对母亲和姨母惊魂未定的面孔,霍去病着实后悔向她们道出遇见皇后的实情,“嘱咐你那么多便,为何永远都不听?!越不让你做的事,你偏要做?万一被娘娘抓了把柄,你的小命还要不要?”母亲嘴上斥责,却一把在年幼的他搂在怀里,霍去病简直可以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幸亏此次有那名小宫人替你解围,否则以你的性子,势必不知进退。”姨母轻轻摇动羽扇,跽坐案前吩咐贴身的侍婢,“打发人择二十两黄金,四匹上等的烟罗软缎给那小宫人送去,从今往后断不许再去那椒房殿。”
难道在姨母的心里,自己的性命也就值二十两黄金加四匹锦缎吗?霍去病在心中暗自腹诽,他不能理解宫里这种以物易物的权衡利弊的方式,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情过往都换算成秤斤估两的钱银交易,但聪敏如他,断不会在一干妇人面前多说半个字眼,早已领教过母亲、姨母、舅母一群宗女命妇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扯是非的惊人天赋,原来无论庙堂深宫,还是寻常百姓人家,但凡女人们聚在一起,一点子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炸出个惊天响雷来,他霍去病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寻着话头让长辈们一通数落。他认定即使是皇后娘娘,说到底不过一介妇孺,总不至于逆触龙鳞违背皇上的旨意,直到三日之后长秋宫的女御亲临詹事府,面对跪了一地的府上主仆,霍去病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设想有多么的天真。
“去病年幼无知,不知何事冒犯了皇后娘娘,臣先行替他向娘娘谢罪,还请娘娘明示?”继父陈掌在人群最前方双膝跪地,他把头埋得低低的,霍去病在他身后透过他的膝盖与手臂之间的间隙里,已然察觉他的额前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前日长秋宫中丢失一件,乃是沧海郡太守督尉南宫氏进贡的翠绿色玉石鎏金单耳瓶,娘娘已逐一审讯搜查宫内一干仕宦女婢,皆无所获。曾念詹事府上的小公子前几日未奉召即擅闯长秋宫,皇后娘娘命奴婢传召令郎进宫问话,望詹事大人海涵。”
“若是犬子逾矩冒犯,是下臣疏于管教、实属教子无方之过,怎敢劳烦大姑拨冗屈尊?下臣即刻携犬子前去请罪。”说罢正欲起身复命,不料却被女御不着痕迹地拦下来,她不卑不亢地搬出皇后的口谕:”娘娘传话,些微小事不劳烦公卿大臣尊驾,只请小公子一人进宫问话,须臾半刻便送回,还请詹事大人不要为难奴婢。”
陈掌无奈地回头看了看跪在身后的继子,忧愁满面,眼神里有种无法释放的疲惫,他用力握紧霍去病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儿切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一句话也不要多说,耐着性子等我们来救你。”母亲早已吓得瘫软在原地,美丽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眶开始止不住浮出泪水,临别时,他分明听到陈掌扶起卫少儿厉声嘱咐道:“去病此去凶多吉少,你速去广阳殿给夫人报信,如今车骑将军领兵出征远在边郡,陛下亲自督军摆驾甘泉宫,城中已经无人可以制约皇后,我现在就去太仆府找公孙贺一同进宫,再晚就来不及了。”那一刻,霍去病悬着的一颗心不知怎的突然安定了下来,倒也没了先前皇后特使初到府上的紧张,祸兮,福之所倚,自他懂事起只见到继父素冷严谨的一面,若是没有此番磨难,他永远不会了解自己在继父心中的位置。
当母亲连哭带爬地赶去广阳殿时,霍去病却在椒房殿内武帐前与陈皇后经历一场紧张的心理博弈,自踏入椒房殿的那一步开始,他就没打算毫发无伤的走出殿门,偌大的椒房殿内稀稀拉拉跪倒一大帮子婢子侍从,一个个紧张地身斜腿抖筛糠般,好几个下人的脸上身上挂满猩红的血痕,殿堂空荡荡的上空飘荡着下人们忍痛憋气地啜泣声。他一向清静孤僻,平生最厌恶这类大张旗鼓的汹涌人潮,亦不喜内那种紧张逼仄到喘不过气的情绪所包围,眼见皇后悠然淡定地端坐武帐内,视眼前这帮瑟瑟发抖的奴婢如无物,他就知道,这不过是皇后做给他看的一场戏,为他营造的一场绝佳的视听盛宴,如此一来便可扩大他内心的恐惧与事态,杀人的最高境界莫过诛心,她深谙后宫生存之道,却妄想着以此能够震撼一个年幼孩童的心。他极度厌烦这种尔虞我诈虚张声势的无聊手段,敛神凝眉,单刀直入说道:
“娘娘若认定是我窃取宝物,再多辩词也是枉然,只请你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魄胸襟,倒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宫里冤死的亡魂还少吗?”他静静地直视着皇后,凛然道:“娘娘若要寻个由头至我于死地,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做出这番惨状,招呼一声便是,死,我可是一点都不怕的。”
“难怪皇帝将你视若己出,竟胜过自己亲生孩子,如今你这双倔强得往外冒傻气地眼睛,倒与他儿时做胶东王那会子一模一样……”皇后冷笑地站了起来,莲步缓摇,腰间环佩珠玉叮当作响,她居高临下俯瞰自己,他的鼻息间隐约嗅到一丝伽罗的涩香。”你放心,皇帝如此珍视你,我当然也不会拿你怎样。”
”生亦何忧,死亦何惧,哀莫大与心死,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本宫已经尝尽了,如今须得让你也好生尝一尝。”她蹲下身去直视他的眼睛,亲启朱唇在幽暗空旷的殿堂里口出一抹邪魅诡异的微笑,宫门应声而开,“吱呀”一声格外响亮刺耳,霍去病瞪大眼睛,盯着殿门外趴伏在地的血人儿,心底一颤,一股森森的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一声惊雷将这幽森的殿堂衬得格外阴森恐怖,“啊!!!”霍去病听到自己一声悲戚痛呼,即使与敬声比剑格斗处于最下风的时候,他霍去病也从未如此世态,如今分明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小身子横亘在宫门的门栏上,他的身上披着姨母差人送来烟罗软缎,月白色的缎面上绣出白鹤与云朵的图案,此刻却是云浸晚霞、鹤披血光,大朵大朵殷红的血花从一片素白中层层浸染,他颤抖的手指拂过的地方,隐约残留着一丝鲜血的温热。天地阴暗,电闪雷鸣,这幽深阴暗的殿堂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这个奴才已经道出实情,承认是他洒扫宫苑不慎打碎了宝瓶,怕被责罚索性将残片悉数倒入了太液池中,若不将你招来,恐怕到死他都不会如数招供?”他听到陈皇后鬼魅般幽冷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游荡,“欺上瞒下,小人难防,本宫不过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罢了。”
他紧握双拳,指尖掐进肉里引来掌心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胸腔因为拼命忍耐克制而剧烈的起伏,寒风伴随呼吸割剜他的喉咙,皖文静静地趴伏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小巧的额尖早已被疼痛折磨出一颗颗豆大的汗水,额前发丝垂落在地上,被汗水浸得透湿,他双眼微睁,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气若游丝,时缓时急,原本就是单瘦的身子此刻似乎又缩小了一圈,整个人似乎被抽空了全身的精气……
“给我继续打,若没把这狗奴才的腿打断,断就是你们的腿……”
“什么叫心如刀割,什么叫生不如死,本宫承受过多少,也让你们卫家人承受多少!”一字一顿,刀刀见血,皇后的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毫不留情的插入自己的心脏,剑身的冰冷刺骨使他连同足见都要冷到失去知觉,一股暴胀的怒火充斥在他的胸口,像是随时将要炸裂开来,哭音哽咽在喉,呼吸变得异常艰难,他预感内心构建出的重重铁壁即将崩塌……
霍去病全身上下憋满的愤怒与狂躁已然化作了熊熊的杀气,若不是姨母领着陈掌、公孙贺一干人马及时赶到,他难保不会自己不会在这偌大的椒房殿内掀起一道腥风血雨,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打落在他脸上,汇成一股股细流,他的衣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渗进他的皮肤,他只觉得冷,冷得全身发抖,沉沉黑夜,漫天瓢泼的大于又一次冲刷掉了那刺目的猩红血痕,他跪坐在皖文的身边,感到自己握紧的拳头被一股柔软的外力微微包覆,他睁开眼睛看着地上的皖文,在寒风冷雨中被疼痛折磨得血色尽失的脸孔,紫灰色的双唇倔强地抿紧,眼睛却清透依旧,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紧皱的眉心却在一瞬间舒展开来,一双乌亮眼睛焕发出一股幼小柔和而明亮的光泽,与方才半死不活的沉昏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皖文的强悍与自持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纵有万般苦痛,他也只会在无人的角落独自****鲜血淋漓的伤口,却绝不允许自己在人前显出丝毫脆弱或不妥的一面。
“去病,别担心,没事的,,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皖文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嘴角费力地扯出一抹笑容,淡淡的,轻声说道。
生死茫茫古渡头,弥陀拨动度人舟。夙生有分今生遇,快上船来归去休。两个人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没有宫阙高墙的重重阻隔,没有繁文缛节的诸多羁绊,霍去病突然身体异常舒畅轻快,他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一方广阔无边、无拘无束的清明天地,也许才是他的最终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