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忘不了那夜大雨滂沱的长秋宫,宫门大开,身着素缟的宫女们戚戚哀哀地从他们身边鱼贯而出,豆大的雨滴打落在椒房殿外的廊檐下,每个人的脸上写满恐惧与悲戚,风起云散,鱼雁宫灯的烛火已然熄灭,红黑相间的帘幕一一被透明的白纱笼罩,霍去病看着独自在庭院内静默站立的皖文,雨水冲刷他黝黑的脸庞,那一刻仿佛被外力抽去所有的生气,他走上前,从胸前摸出一块锦帕,手法笨拙地擦拭他被雨水淋湿的浓密长发,他的睫毛浓密卷曲,分明可以看到睫毛根部悬挂的点点水珠。他对自己说,去病,若是我现在赴死,又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君侯与双亲?这个瘦仃仃身长玉立的上年,用力捏紧霍去病递过去的帕子,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霍去病轻轻叹息一声,眼神中带有怜悯。
夏日是尽情嬉耍的季节,桂宫后院的那株巨大的龙爪槐成了两个小孩子的秘密乐园,皖文年长两岁,这两岁的差距决定了在他爬上树尖的时候,霍去病才刚到树干的半截处,他们把糯米撮成小团子粘在数枝的尖尖儿上,巴巴地往上撑着去粘知了,嫩嫩的香枝叶儿嚼在嘴里,甜丝丝的。皖文擅制木,总能随手取来一截木桩枯枝,手中一把小小的刻刀便能雕出虎兔彘狗的动物形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霍去病总是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削木头,他只见过舅舅用短刃为他削出一柄柄的小木剑,自有记忆时开始,每年自己生辰,舅舅卫青就会为他亲自削一把与他身高匹配的木剑供他习剑,年岁渐长,此前那些太过短小的木剑早已用不上了,他却一把都舍不得扔掉,他知道这是舅舅于自己的专有,除了皇子据,他膝下子侄中唯独只有自己才能得到他精心雕刻的礼物,他视若珍宝,一把把收藏好,特地命武库的将作令打造一座剑架,按木剑的长短依序放好,仔细安放在自己的寝室中,时时擦拭,精心收藏。敬声明面上不承认,心中却是异常羡慕,旁敲侧击地央求父母亲去求舅舅帮自己也造一把,却往往不明所以地不了了之。
“皖文果然有双巧手,令他帮我的造把木剑,就饶他不敬之罪。”敬声故作傲娇地把玩着皖文送给霍去病的木头玩具,他们虽是看惯了金珠美玉的富家子弟,照理是不会稀罕这些村野乡土的贫民玩意儿的,但敬声本性就是怪癖乖张独一号的人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心急火燎地筹谋盘算,非要纳入囊中才肯罢休,皖文对他的疏离态度原本就令他极为不爽,如今还专做了这么多技巧稀奇的玩意儿,却单单只送给他霍去病,敬声内心的挫败感愈发深重了。
“你若是喜欢,自己放下身段去求人家,又何必过我这一手。”霍去病笑道,敬声哪里是能弯腰屈膝的人,各种”威逼利诱“怂恿他去求皖文,他只能无奈开口,皖文听罢微微一笑,隔日便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柄雕刻得巧夺天工的木剑,以六道短厚的扉棱将剑柄飞为六区,每区在云雷低纹上饰一躬身夔龙文纹,剑身以一道夔龙扉棱为中轴,层层菱格纹为底纹镶嵌汉白玉为中路,剑柄上还仔细用朱红穗子串一粒翡翠珠子做坠。霍去病仔细端详把玩,心中暗暗赞叹,暗想若是将此剑用青铜玄铁锻造,将会是何等华美威武的一口宝剑,与这柄剑相比,舅舅削的那些木剑简直不能入眼。
“我原本以为你不喜敬声的骄纵脾性,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却不料一口应承为他制剑的请求,赠他如此精美绝伦的手作之剑,就不怕我羡慕嫉妒吗?”霍去病把玩手中的木剑,立身起势挽出几道轻盈的剑花,连连称赞。
皖文浅笑回答道:“我并非刻意与公孙公子生出嫌隙,只是我一介宫人,又在长秋宫中待诏,总与列侯公卿之后私交往来,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为公卿之子制剑而费尽心思呢?”
“昔日在(魏其)侯府时,常听君侯谈起,‘尚剑之人,自有一番风霜傲骨,卓而不群’,公孙公子既与你亲近,又嗜剑如命,自然也不是什么庸碌愚钝的浊物,君子有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
霍去病将木剑转交敬声时,连同皖文的一番话一字不拉地告诉了他,敬声连连称奇:“怪道你与一个下人竟能如此交好,如此看来,尉迟皖文也是知书知礼,胸中自有丘壑的雅人,他这番美意本少爷应承下来,欠他的人情今后定当奉还。“敬声心满意足地乘兴而去,霍去病的脑子里去回想起皖文的后话:“单论制剑,上古时有雌雄宝剑名『干将』『莫邪』,我若制剑也当是雌雄双剑,一名『和泉』,录铭文『君心可鉴』,一名『松月』,取『久毋相忘』。”……他记得那时皖文仰望高墙之外那仄碧蓝苍穹时,眼中流露出的渴望,他曾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起在魏其侯府中的种种往事,君侯与武安侯政见不合遭遇贬谪赋闲在家时,他时常跟随君侯放马南山,听松风鹤唳流水之声,云香缭绕的中弹筝酒歌,何等逍遥自在,在皖文的心中,君侯才是这世间一等一风雅卓绝的风流人物,无人能与之匹敌,君侯是他的主人,待他却如慈父,霍去病这时会想起舅舅,他待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尽一位父亲的职责。
“将军!马队开拔距离长安已近五百公里,据长安信使报,皇上的行辕已经取道前往甘泉宫,我们是否稍事休整?”鹰击司马赵破奴策马扬鞭急速赶上,绛红头巾抹额,末端飘带随风扬起,黝黑的皮肤挂住汗珠子显得油亮油亮。他定了定神,看着身后的一万精骑清一色绛红直裾外玄铁筩袖铠甲,左肩钎甲紧缠的红巾是霍家军的标志,一彪毛深皮厚的黑色战马整齐划一列队而行,它们披散长鬃,喷鼻嘶吼,用两个后蹄站起来,像座小山顶起身上如铁塔般孔武有力的战士,霍去病眼望这一个个年轻的、虎头虎脑且精神气儿十足的年轻军士们,他们的眼睛里透露着欲望,那种一往无前的冲动,对驯服恶狼、打垮敌人的那股子彪悍汹涌的胆气,这些新兵蛋子都是帝特允他从虎贲营乃至南北军中精挑细选的,为了应付长途奔袭、闪电游击的作战的需要,为了绝对的胜利,他需要的是义无反顾、冲杀在前的敢死之士,早在甄选之初,他就预先号令,拖儿带口者,除!双亲在世者,除!宗室之后者,除!说白了这一万精骑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单身汉子,烈士遗孤急欲杀敌报仇者有之,家破人亡为了生存功勋而战者有之,他们冲杀鏖战时不会有丝毫的牵挂与顾虑,有的只是对胜利的渴望,以及赴汤蹈火、坦荡赴死的决心。
渭水河畔杨柳依依,灞桥之上三军祭酒,他回想帝亲率文武百官在东郭门为汉军祭酒践行,红底黑字的“霍”字帅旗和汉军军旗在列队左右的发令官手中,一左一右在风中猎猎飘动,被漫天长啸的浩荡春风刮得横在天空迎风招展,甘冽的酒醇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此起彼伏的呼喊有如震天雷鸣,礼官站在旗杆下恭恭敬敬地地仰望旌旗,鼓声震天,礼乐钟鸣声在渭水河面上久久回响。临行时,舅舅身披铠甲持辔策马缓步走向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满目苍茫,“这次,舅舅不能在你身边看着你了。凡事多思量,小心行事。”这一刻他似乎不像是那一呼百应,指挥千军万马的帝国大司马大将军,只向寻常百姓家送子从军的老父亲,霍去病在那一刻萌生了舅舅行将老去的错觉,但这一感觉只是短暂地如电击般在他脑中闪现了刹那,便被他急速地抹去了,国邦未稳,将星不老,舅舅是他横亘万里荒原时唯一可以驻足仰望的信仰,是他在暗无天日的腥风血雨中唯一的光源,他们还为获得绝对的胜利,还未手刃匈奴人亲手摘下伊稚斜的头颅,舅舅怎么可以老去?
他们一路日夜兼程地赶路,马队离开陇西郡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村庄、房屋、人烟,已经逐渐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放眼望去,大队人马与猎狗群跟着霍去病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风从西北吹来,不软也不硬,厚厚的云层低低压着草原,将天空遮得没有一丝星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连马蹄下的残雪都变成了黑色。无衣骑一匹青棕马奋力跟在霍去病的身后,他原本遵从赵破奴的安排,在越骑校尉高不识所辖百夫长手下做一名下级军士,不料开拔前却被霍去病突然问起,竟不允许他列队杀阵,只命令官将一杆沉重的帅旗交到他手里,不咸不淡道:“如今‘和泉’已不在你手中,暂且扛着帅旗试试腕力。”
分、明、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无衣一下子炸毛了,在长安的时候自己就是个人肉剑架,如今好不容易伤了战场,冲锋陷阵还不到时候,敌人的毛都还没摸到一根,他去被活生生掰成了一座移动旗座子,他要抄刀子!他要冲前锋!他要杀匈奴!老子才不要干这种扛旗子的窝呆屁事儿!!无衣在心里嗷嗷叫唤,一股子无名怒火“腾”地直冲脑门,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要冲上前找他理论,却被一帮子悍将长刀短枪“刷”地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剑身上熠熠闪动的寒光简直就要闪瞎自己的眼睛,高不识慌忙从阵中跑出来,干净利落地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卑将失职,管理手下兵卒不严,请将军责罚。”霍去病磕了磕马肚子,靠上阵前居高临下俯瞰他们,他胯下的浮光周身散发着如月般白亮的光泽,眼神沉静明亮,雄健的胸肌与腹肌随着阵阵嘶鸣细微颤抖,雪白的长棕几近拖地,马蹄子踏在地上扬起的尘土简直呛眼,无衣当然知道,浮光与自己身下的青龙一样,是赫赫有名的乌珠穆沁战马,他眼见霍去病扶住鞍桥,马身鞍条上悬挂的狼皮箭筒和箭袋上,鎏金错铜云雷纹线与殷红长穗细细密密地纠缠在一起,长弓高悬,“和泉”闪闪发光,无衣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平日里沉默寡言、静如沉潭一般的男人,一但披坚执锐,跨上战马,就犹如天神下凡一般锐不可当,他脸上弥漫着凝重肃杀的气氛,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在苍茫的平原上耀眼夺目,散射出雄傲无畏的虎狼之武,令万物为之胆慑。
“记住了!旗在人在,旗倒人亡!”霍去病冷声道。”还有,今后再敢以上犯下,对本帅出言不逊,按律惩处,严惩不怠!”
无衣的心一下子冷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全然不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君侯,他不是长安城中冠军侯府里孑然一身对月浅酌的冠军侯,也不是未央宫中置身于百官群臣中绝世独立的帝国将星,他现在是扬鞭策马,如疾风闪电般号令万骑千军的骠骑将军,他其实一直在前方视线范围内的不远处,看上去明明就是只有加快几步就可以够到的距离,可在无衣眼里,却是那般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