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这道‘局’,怕是白摆了。”临行时,两人先行将夷安公主送上回宫的马车,却听见韩嫣斜着眼睛盯着霍去病,一脸冷笑,“冠军侯年少得志,眼高过顶,怕也是看不上人家。”
霍去病也不应他,绕开来说道:“上大夫有这份闲心,还是多关心关心朝政时局,或者皇上的喜怒起居更为合适,否则不也浪费了你的才情,韩叔叔!”他故意将‘叔叔’两个字说的重重的,惹得韩嫣脸色开起了染坊,差点绷不住面皮直接翻脸。
他的脑海里响起方才与夷安独处时的场景,廊檐下铜质风铃在风中摇曳,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声音清脆,但入人耳中,却总也抹不去一丝凄婉。庭院里光滑圆润的卵石,
错落有致地簇拥着一汪清澈的溪水,一丛丛鲜丽的妍紫、萧瑟的草黄、怒张的枫红,在夷安的眼里都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混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看不真切了。秋去残红逐流水,唯独鼻息间流淌过的丝丝沉香,才使她能感觉这满眼凄凉的寒冷里尚存一丝温暖的秋意。
夷安蜷起身子,左手支在地板上撑起纤细的身体,因为低着头,额旁两侧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脸,霍去病此时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冠军候此番出征,此去一别,怕是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夷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来,正起身子回答道:“嗯,河西走廊路途遥远,地势险峻,来回一趟也需数月。”
“边境风霜气雪何等恶劣,我汉军将士们着实辛苦。”夷安的声音悠悠地从旁飘过来,她始终低着头,视线凝固在案台上一鼎精致的镏金铜斛上。
“男儿志在四方,终日锦衣玉食,在这绮罗锦帐中享受安逸,浑浑噩噩度日,又有什么意思。”霍去病放慢语调:“塞外虽是苦寒,却有这长安城中永远无法体会的风景,那里地域辽阔、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纵是风雪寒霜也有浩瀚壮烈之美,只有在漠北边塞广袤无垠的天空下,才会感觉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无比渺小,却又无比伟岸。”他回味那纵横天地、策马奔腾的畅快淋漓,墨色的眼瞳里闪烁着耀眼的星光,看得夷安一阵心悸,她知道他志存高远,心归四海,绝不可能是那困于长门宫墙中的金丝雀,待羽翼渐丰,他迟早犹如雄鹰振翅,翱翔天际。到那时候,不,哪怕是现在,是当下,她依旧跟不上他的脚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背影,形销骨立,万念俱灰,一点点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想到这,夷安不免悲从中来,脸上顿时血色尽失,就连眼睛周围都被氤氲的水气给沾湿了。“妾身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冠军侯见过的景色了。”夷安轻叹道,她微微垂下眼睑,苍白的皮肤被阳光照得透明,眼睫纤长如蝶翼振翅,在眼睑处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看着她那怅然若失的模样,连霍去病都忍不住心生怜爱,他自幼孤独自在,并不擅长与外人相处,儿时同辈的亲近者,无非曹襄、公孙敬声、李敢、尉迟皖文等寥寥数人,如今敬声因娥姬与自己反目,曹襄碍于卫长的情面不能深交,皖文惨死,孤独清寂早已深入骨髓,自从舅舅卫青那里听到夷安的身世,难免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被父亲抛弃、被母亲冷落的自己,同为笼中鸟雀,孑然一身清光无碍,惺惺相惜,比起其他宫中女子多出几分亲近感,只是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心思,她的情之所至,她的心不由己,却不知如何去应对。
他见她心思凝重,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情急之下心生一念,轻声对她说道:“公主殿下既是陛下的亲女,与我也算是表亲,大可不必如此拘礼,叫我‘去病’就可以了。”蜻蜓低飞,轻掠水面,静悄悄地泛起了点点涟漪。夷安微微一惊,抬起下巴盯着霍去病的眼睛,轻启朱唇,缓慢地一开一阖:“去、去……霍郎!”夷安突然急急地追问道:“霍郎,妾身如此称呼是否妥当?”霍去病愣了愣,看着她扑闪的眸子里闪烁着些许期艾,朗声笑道:“随便你,你喜欢就好了。”这一笑倒让夷安自觉失态,羞得满脸通红。
“前不久,太后传我去了长乐宫,自我记事开始,除了宫中仪典宴会外,太后还从未单独传唤过我。”夷安苦笑道,“满心欢喜着可以单独向皇祖母请安尽孝,结果得到的却只有指责申斥。”霍去病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自说自话,“她责备我不该在窦太主的仆从倨傲任性,竟无半点身为皇族公主的礼仪教养,也不知道太主是如何在她面前数落我的。”
“她们都是年过半百的长辈,怎能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霍去病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分明是那狗奴才狭谑于你,怎么反倒成了你的不是?若是这样,倒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罢了,就如你所言,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需介怀。”夷安抽出手指拨起额前垂下的一绺碎发,取下头发一枚金络镶边的黄玉细簪,细细地别好:“我自幼没了母亲,深居幽宫寒院,早就习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身心已是一渊沉潭难起波澜,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担心你……怕也会遭奸人诋毁陷害,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在父皇与太后面前说什么不堪入耳的浑话来折辱你。
“真是笑话,莫不说一个出卖色相的男宠,他若有胆子来跟我对峙,我倒还佩服他的勇气。”霍去病冷笑一声,黑色的眼珠子慢慢地现出了一丝丝幽异的寒光,每当他情绪起伏、心弦震动的时候,他的眼瞳就会不由自主地闪烁这种光芒,而后的岁月里,无衣就曾亲眼见识过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时,这道乌光逐渐沉敛凝聚,最终爆发成为猩红的血色。
“不仅如此……”夷安欲言又止,言辞间竟有些忐忑,她她怯怯地用眼角余光瞟了去病一眼,“皇祖母居然提到了我的婚事,说是我已经到了待嫁之龄,要向父皇提议早日下诏赐婚……”恰时一阵强风吹过,穿过门栏的木格之间发出阵阵呜吟,又了无痕迹地散开在清冷的空气中。
“说什么呢?这样有兴致。”这时韩嫣突然领着无衣从后院进来,凝滞的空气瞬间重新流动起来。“你又惹事了?”他赶紧偏转话题,心下却想着今日无衣这小鬼头连番替自己解了两次围,回去时候好好生想想怎样打赏这小子一番。霍去病站起来走到庭院里召唤无衣,他一路小跑着跳上台阶,欢叫道:“才没有,方才韩大人领我取了拨浪鼓、九连环还有弹弓、弹簧之类的机巧小玩意,想不到大人‘一把年纪’了,踢石子儿的身手倒是挺不错的,哈哈。”
“臭小子,你还敢说?!”韩嫣竟像的孩子般冲上前去揉弄无衣的头,他猜到霍去病大概此前已经跟无衣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年龄,与他们这些后生相比,他倒成了与帝、卫青同辈的叔辈了。眼下两个人闹成一团,三人说笑开来,唯独一旁的夷安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无比哀怨地瞄了一眼霍去病,终于怏怏而归。自此,她再也没有提过此事,两颗心,像是契合了,又像隔了一层什么的,反而疏隔了……
“按理说,我无需过问你的私事,只是看夷安蕙质兰心,品性纯净,与你幼时又有相同境遇,与你也算般配,所以才擅作主张……”说罢,韩嫣突然叹口气,“罢了,罢了,算我多事,当下军情紧急,想必你也无心顾及其他。我倒极羡慕你,远离庙堂,阵仗四方,一心只有个‘胜’字,其他都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
“只要上大夫愿意,凭你的才智武功,若是要征战杀伐,皇帝姨夫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若是当年,我倒也不遑多让,只是如今……”韩嫣低下头去,掖了掖右手袖括,遮住那道狰狞的伤疤,“我也只能仰空对月,抚瑟吟歌,做个一等富贵的闲散人罢了。”他无奈地苦笑道。
“我当初就一直想问你,究竟何人有此能耐可以伤你,但凭你刻毒狠辣的手腕,又怎能放任此仇不报,任由仇人逍遥?”霍去病不解得问道。
“好你个臭小子,居然敢旁敲侧击地谩骂‘叔叔’我?不想活了是吧?”韩嫣挑了挑眉佯怒道,作势拳头就要落到霍去病的身上,却突然露出一丝妩媚的轻笑,“既然是叔辈的事儿,就不劳我的乖侄儿操心了,待你得胜回朝,等着叔叔给你物色一堆美娇娘,可比军营里那堆满身汗臭硬邦邦的男人们要好太多了,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哼哼,定叫冠军侯‘醉死温柔乡’。”
他无语地望着站在原地兀自遐想的韩嫣,那张精致而华丽的少年面孔,未被岁月时光沾染上丝毫痕迹,一想到大腹便便髭须面目的皇帝姨父,还有霜染两鬓的舅舅卫青,居然与他是同一辈分,霍去病就免不了在心里泛起一阵恶寒,暗暗叫屈:“这厮哪里有个长辈的模样,分明就是个为老不尊、唯恐天下不乱的惹事精。”
是夜,月凉如水。
“爷,您睡下了吗?”门外传来无衣的声音,犹如午夜游走的猫咪发出细小的尖叫。霍去病从模糊的意识中惊醒,猛然觉得额角一阵钻心的绞痛,猛然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点残灯如豆,在古铜高柄的碟台之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何事?”他坐在床榻上侧起身来,掀开覆在身上的锦被。
“爷,我发噩梦了,不敢一个人睡。可不可以睡在您榻下,您就行行好,收留我一晚行不行?”
门外的无衣怯怯地央求着,听来尚有些畏怯的样子。他不免觉得好笑,寻思自己平日里做主人对下人们是否太过冷漠眼里,见着自己倒像是活见鬼了。“多大的人了,还会怕这些!进来吧!”得到了对方的许可,无衣简直如蒙大赦般飞快蹿进房里,他冷得抱紧被子缩成一团,脸上还带着明显睡衣,不好意思地朝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被单铺凡在他榻下的地板上。越近岁末,夜里的气温更加寒冷,冰冷的夜幕下,那轮暗淡得仅剩一丝光晕的下弦月孤单地挂在天空中,城中不知名的鸟雀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
他刚准备躺下,却见脚下的无衣支起下巴,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神亮晶晶的,他生性孤僻,私下相处并不喜与人如此亲近,除了皇帝姨夫和家族长辈,还没哪个外人敢这么直接地盯着自己,令他好生奇怪。
“爷,您长得真好看,难怪夷安公主那么喜欢你。”无衣一番天真话语,却令他胸前一窒,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方才还以为这孩子发噩梦而心有余悸,转念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今日在韩大人府上到底被他灌了多少迷魂汤,学会了说这些混账话!”他厉声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对你家法伺候?”
“本来就是啊,我听韩大人说,不止这位夷安公主,还有好多列侯的翁主、县君之类的贵族小姐中意您呢,排着队去您母亲那说亲来着。”
“……你从实招来,韩大人还同你背后怎么议论我的,若是没有隐瞒,我会考虑让你少挨几下板子。”
无衣当然不会在意他的“恐吓”,他知他面冷心软,只要不触及军中法度,侯府的内务他向来是不过问的,家奴们早已被他用军纪法规的手腕操练得规规矩矩,行事也有条不紊、一丝不苟。
“韩大人还问我跟了您这么久,都学了些什么,我说骑马、射箭、搏击、剑术,他却要我多读些孙子、吴起的兵法,我就您教导我的原话搬了出来,回说‘战场之上不能拘泥于形式,要随机应变,因势利导’,韩大人却说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您不爱读书还变着法子中找借口,连带也不要我读书……”。
“爷,您当真不爱读书的吗?”看着无衣继续一脸天真毫无心机的样子,霍去病无语地撇过头,换做其他下人胆敢这样同他说话,早就被他当场杖毙了吧。
然而无衣没有反驳他,只是把视线转移到了灯台上,半晌才轻轻地说道:“爷,我刚梦到我家大大和娘亲了。”
“……”
“他们浑身都是血,额头、眼睛、嘴巴、还有脖子上都是血,他们一边哀叫着一边朝我伸出手来,他们的手白森森的,光剩下骨头了。我吓得拼命往后跑,可是我周围全是一片黑漆漆看不到边际的荒地,怎么跑也跑不到头,就快被他们抓到的一瞬间,我就醒过来了……”
无衣顿了顿,突然问道:“爷,您说这世上当真有鬼么?他们当真会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去找那些当初杀死他们的人寻仇吗?”。
“……”霍去病沉默地听无衣自顾自地讲述,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回答他这些问题。
“如果真是那样,那些匈奴人杀了我们这么多汉人,他们也会不会害怕的时候,万一那天这些人化成冤魂厉鬼去找他们?”
“但凡是人都心存畏惧,有畏惧就会有信仰,我们汉人信奉黄老的上古神祗,匈奴人信奉萨满,他们倚靠昆仑山繁衍生息,所以他们信奉的是昆仑神,只畏惧信仰昆仑神的力量。”
“所以他们不怕那些枉死的冤魂咯?难怪他们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对我们屠杀掠夺!”无衣咬牙恨道。
他想起战场上非人的恐怖,狂风席卷着斗大的沙砾割剜着脸上干裂的皮肤,他跨在雄健有力的白马上,傲然挺立于连绵不断的沙丘之上,眼前是成千上万的匈奴铁骑,麾下是勇猛雄壮的汉家军士。他高举长刀一声令下,所有的士卒兄弟随他发出震天的怒吼,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入那片震人心魄的腥风血雨中。战争、冲杀、饥饿、疲惫、颠沛流离,这是他宿命,是他持久的、永恒的、不可逃避的宿命……。
“既然冤魂厉鬼也不能让他们退怯,那我们就得靠自己的力量,靠自己手里的刀剑、跨下的战马让他们畏惧服从,我们要代替那些死去的百姓亲人,让匈奴人血债血偿!”
“爷,这次出征请您要一定要带上我,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无衣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了霍去病的面前,他席地跪坐,拉着他的被角低低哀求,像一只蜷伏的小兽,脸上透出不容拒接的坚定与决绝。
是啊,已经沉寂得太久太久了,不论身体,还是心,都似乎被长安城中莺歌燕舞满世繁华弄得有些懈怠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金旗猎猎的风声、如狂风骤雨般密集的鼓点与马蹄声、那兵刃交接时铿锵有力的碰撞声、那战火蔓延时喧嚣的冲杀吼叫,他天生就只属于战场,这长安城中的平和安逸不过是他长路征程短暂的休憩,他终归还是要回去的。此刻,他越来越感觉到体内流动血液与经脉,已经挣脱静默的束缚,逐渐延展、贲张开来,即将要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