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歌、散文均有古今体之分。今体诗即近体诗,包括律诗、绝句,在唐代定型并发展,它与古体不同,重视声律调谐,律诗更讲究对偶。今体文即时文,讲求对偶、声韵,流行于唐代社会和科场。古体文或古文,指效法先秦西汉,语言比较朴素自然的散文,与魏晋以来盛行的骈文不同。诗文的古今两体,在唐代长期并存,占优势的一直是近体诗和骈文。但一部分文人,主张文学对政治、教化有所裨益,提倡朴实的古体诗和古文,对讲求辞藻、声律、骈偶的近体诗、骈文进行攻击,形成流派,但毕竟不能压倒近体诗和骈文。编纂于后晋时的《旧唐书》,史臣们受时代风气影响,在对唐代文学和文人进行评价时,显示出偏袒近体和骈文的态度。
唐代以诗赋取士,考进士必须写五言律体诗,加上近体诗一般篇幅短小,具有辞藻华美、声韵和谐的特色,便于吟唱和表现才华,律诗更具有对偶工巧之美,因而近体诗在唐代更受人们喜爱,作品数量也更多。
在唐代,首先提倡古体诗的是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他表明自己崇尚的是《诗经》的风雅,是“汉魏风骨”和“正始之音”;他批评晋宋诗风骨不振,“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并以其《感遇诗》数十首等实践了自己的文学主张。稍后李白宣称建安以来的诗“绮丽不足珍”,要求恢复《诗经》风雅传统,讥嘲追求华辞丽藻之作是“雕虫丧天真”。李白所作《古风》组诗,继承陈子昂《感遇诗》传统,关怀国事民生。但陈、李两人也写了部分近体诗。殷?与李白同时,编集《河岳英灵集》,所收以古体为多,更大力提倡风骨,赞美盛唐诗人学习建安风骨,也寓有提倡古体之意。
中唐时,元结大力提倡古体。他编选《箧中集》,专选其友人沈千运、孟云卿等七人的古体诗24首。沈、孟都致力于五言古体,语言古朴。元结更指责当时山歌儿舞女歌唱的近体诗是“污惑之声”,指责许多近体诗“以流易为词”,“丧于雅正”。元结强调诗歌应发挥教化作用,自己在创作方面专写古体,身体力行。
皎然反对这类复古主张。其《诗式》卷五《复古通变体》条认为应处理好复古与通变的关系,“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缺少创新。他认为“陈子昂复多而变少,沈(?期)、宋(之问)复少而变多”,他对沈、宋的评价比陈子昂高。他还批评卢藏用过分抬高陈子昂在诗歌史中的地位。皎然对沈千运、孟云卿诗评价也低。
中唐后期,孟郊、韩愈致力于古体诗。孟郊诗绝大部分为五古,语言古朴,风格与元结一派为近。韩愈称赞孟郊诗超过魏晋,逼近汉代;抨击齐梁陈隋诗“众作等蝉噪”。韩孟两人的古体,用思深刻,语言奇峭,力求有所创新变化,因而特色鲜明,成就颇大,影响深远。
晚唐时,李戡是复古派的代表人物。他曾编《唐诗》三卷(今不传),专选与古诗相类之作。他抨击元稹、白居易所作的元和体律诗,因为它们多写男女之情,是“淫言?语”。
晚唐时代,近体诗进一步流行。杜荀鹤以七律、七绝反映民生疾苦,引人注目。这说明过去为乐府古体所专擅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表现形式,已经部分地被近体诗所替代了。
在散文方面,骈文在唐代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但一部分文人屡屡对骈文开展攻击,同时提倡古文,形成流派。
唐代前期,一部分史家在评论前代文风时,往往对过去(特别是南朝后期)靡丽的诗文辞赋进行批评,但他们并不反对文词的骈俪。史评家刘知几也是如此。到盛唐时代,一些古文运动的前驱者开始明确地反对魏晋以来的骈文。萧颖士自称所为文章,“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李华、贾至论文,都推崇《六经》,反对后代华靡的文风。独孤及更明白地抨击南朝后期崇尚对偶、声律的文章。
韩愈更进一步明确提倡“古文”,反对骈文。韩愈屡屡称述自己要恢复古代尧、舜等圣王以至孔、孟的古道,并用古文来宣扬古道。他猛烈攻击讲究辞藻、骈偶、声律的骈文,认为是“俳优者之辞”。在《进学解》中,他说明作文应以先秦的《五经》、《庄子》、《离骚》,汉代的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作家作品为取法对象。
柳宗元在论述为文取法对象时,和韩愈主张很接近(见《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其《西汉文类序》更指出东汉文风趋衰,因为东汉时骈体文章开始抬头。韩、柳都称道多用奇句的司马迁,而不及多用偶句的班固。前此古文家独孤及、梁肃还称道班固,韩、柳则不然。这说明古文家反对骈偶的倾向在进一步深化。李翱大力推崇韩愈的古文成就,同时指责东汉以下的文章“文卑质丧”。
韩、柳、李翱等所作古文,故意多用奇句,语句长短错落,又不重视平仄的对称协调,这破坏了长期来流行的骈文语言注重对称和声韵的传统。裴度在《寄李翱书》中批评李翱的文章“磔裂章句、隳废声韵”,就是指的这种情况。裴度的意见,代表了当时很大一部分人对古文的不满。
白居易擅长骈文,它们与其所作元和体律诗同样风靡于世。白氏在应科举考试时所作的辞赋、百节判,当时新进士竞相传写。他所作《策林》70多篇,也用流畅工致的骈体。白居易运用当时流行的骈文体,又能在内容和用词造句方面参以“六艺经学”,使靡丽的骈文显得高雅一些,因而受到时人的赞赏和学习。但古文家对白氏颇不满,皇甫?甚至詈为“桑间濮上之音”。
晚唐李商隐初时写古文,后来改学骈文,擅长四六。在《上崔华州书》中,他宣称所谓道,不是古代周公、孔子所独能,立论与韩愈相对立。整个晚唐五代,骈文盛行,古文不振。
五代后晋时成书的《旧唐书》,由宰相刘?领衔,实际纂修者为张昭远、贾纬、赵熙等四人。受五代时风影响,《旧唐书》史臣崇尚骈文,轻视古体。《旧唐书》行文气格,大抵属骈文一路,各篇末的史臣评语,更是全用骈句。
《旧唐书?文苑传序》综论文学,明显地偏袒今体,认为“是古非今,未为通论”。论南朝文学,特别推崇提倡声律论的沈约。认为其文学功绩可以上比曹植、谢灵运。
对唐代两大诗人李白、杜甫,史臣贬抑李白。在《杜甫传》后,引用了元稹《杜工部墓系铭序》的一大段话,内容盛赞杜甫的长篇律诗成就杰出,为李白所远远不逮。史臣接着加按语道:“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表现了过分重视近体诗的偏见。史臣对韩愈评价不高。《韩愈传》虽肯定韩文“自成一家新语”,但未指出韩文的特出成就和重要历史地位。史臣接着批评韩愈《柳州罗池庙碑》等三篇文章内容有背于孔孟的思想,“乃文章之甚纰缪者”,实际是讥讽提倡儒学的韩愈在实践上并未做到。还批评韩愈的《顺宗实录》,叙事行文,繁简取舍不当。总的说来,史臣对这位“务反近体”的古文家不大满意,批评多于肯定。
对唐代文人,史臣评价最高的是白居易、元稹。《旧唐书》元、白两人合传,传末有较长评论,纵论历代文学,归结到元、白。这样写法规仿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实际是认为元、白为唐代最杰出的作家。史臣重视文章(包括诗、赋、文)的新体,认为汉魏以来文章新体有三个特出时代,一是建安时代,以曹植、刘桢为代表;二是永明时代,以沈约、谢?为代表;三是元和时代,以元、白为代表,给予元、白以崇高的历史地位。史臣最推重元、白之诗,重点在元和新体,包括四句、八句短律和数十韵以至百韵的长律,对长律尤为赞美,充分显示出偏爱近体诗的态度。《旧唐书》对元、白的极度赞美,反映了晚唐五代人重视近体诗的风气。
北宋第二次古文运动兴起以后,文风大变,因而《新唐书》对唐代文人的评价与《旧唐书》大相径庭。《新唐书》对李白、韩愈评价甚高,而对白居易则颇有微辞。《新唐书》、《旧唐书》不同的文学观,反映了两个不同时代文人们不同的审美标准。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