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石锁打死国丈,惹下杀身之祸,京剧的老戏迷都知道,这是裘派的拿手好戏《铫期》。国丈者何?皇帝刘秀的泰山大人也,将他砸死,那还了得?铫期是开国元勋,必然是高干;国丈,也许原来是个小角色,可是他的女儿是皇帝的老婆,顺理成章也享受高干待遇,矛盾一下子激化到这种极致境地,这出戏能不好看吗?
早年,我曾经在前门外一个叫做广和楼的戏院,欣赏过裘盛戎先生演过的这出精彩的戏。一是感到真棒,二是实在佩服这位艺术大师,三是看过以后再也没机会重睹他在舞台上的英容,因我当了右派,远走他乡,遂成绝响。
那是五十年代初,裘盛戎四十啷当岁,是一个京剧演员在其氍毹生涯中的最佳年华,那时,京剧不吃香,倘不使出浑身解数,看客就更不多了,所以,他是很卖力气地演出了他的看家戏。
我到北京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那时,满城一派革命气象。小知识分子,一旦革命,那种急于扬弃过去,急于粪土一切,急于激昂慷慨,急于表示与昨天的决绝,一个比一个赛着革命,也是可以理解的幼稚。京剧虽不在摧枯拉朽、荡垢涤污之列,但古老的国粹,难免有不合时宜的一面,投奔革命而来的我们小拨拉子,以“左”为荣,认为只有摇头晃脑的老朽,才有闲情逸致坐在戏楼里,西皮流水,一板三眼,嗑着瓜子听京剧。所以,对离革命太远的古老艺术,我们这些刚投身革命者,避之惟恐不及,也算是洁身自好的一种行为。
现在,时常听到京剧观众断档这一说,要说断,应该是从那时就开始了。
一时风气所至,无论怎样响当当的名角,票房都不甚看好,能卖出五成左右的票,就谢天谢地了。要革命的我们看些什么呢?话剧有《红旗歌》、《思想问题》,歌剧有《刘胡兰》、《白毛女》,秧歌剧有《兄妹开荒》、《夫妻识字》。拿今天的话来讲,都是“红色经典”了。看戏是改造思想,一个个端坐在小马札上,像孔夫子上朝那样“??如也”,这感情很可爱,自然也很可笑。有的人说,这些作品,革命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艺术上粗糙些,稚拙些,也是事实。于是,我们便群起而攻之,现在想想,更可笑了。
一九五二年,我已经到天津工作,来北京出差,住在西河沿招待所,与广和楼一街之隔。戏院海报上写着裘盛戎的《铫期》。同行的一位领导,是老区来的,他拉我去看戏,我又来了洁净主义,谢绝了。他大惊讶,你不是学戏剧的,怎么能不看裘盛戎的戏?
为什么要看他?
他的戏好。
这位来自冀中的老同志说,过去想看,看不着,现在能看,为什么不看?进去瞅瞅。说话把票买好,想不看也不行。
进得剧场,戏已开锣。半场空着,没几个观众。可卖糖葫芦的,扔手巾把的,嗑葵瓜子的,剥大花生的,制造出来的嘈杂声,比戏台上的文武场面还高若干分贝。但是,等到压轴戏,大师一出场,就把全场镇住了。立刻,观众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如被磁铁所吸引。
名角,总归是名角。
作为一个京剧的绝对门外汉,聆听到这样难得一见的唱念功夫,尽管满身心地在抵制,在反抗――因为我不懂京剧,不喜京剧,而且还有浓重的洁净主义,最后我终于被那威猛英武,声若洪钟,一招一式,夺人心魄的表演;行腔走韵,曲折变化,气势万端,美不胜收的唱腔,彻底征服。特别他那合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内心表演手法,使学过西方戏剧的我,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呼啸的冬夜,剧场里生着两只硕大的火炉,烧得炉筒子都红了,仍觉得冻手冻脚,不由得缩作一团。然而,当看到他扮演的铫期,得知儿子铫刚用石锁将国丈打死,罪不容赦,救赎无能时,那趔趄踉跄,前俯后仰,跳动跌坐,投手顿足的动作,佐以大段的咏叹调,把人物内心深处的紧张、惊惧、怨恨、悲怆的情绪,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那超乎寻常的高水平演技,令我目瞪口呆,倾心折服。
激动的我竟忘记了冷,跳起来和观众一起狂热鼓掌,大声喝彩。
我虽是学编剧出身,但未好好念书,属于半瓶子醋之类,很浅薄。有时候,从大幕拉开,会一路挑剔到闭幕为止,着实使人讨厌,连我自己也讨厌自己。除了当年坐在小马札上,看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的代表作,因系受教育,着重思想价值而忽略艺术上的粗疏外,任何演出,能够使我钦佩其编剧之技巧,陶醉其演员之表演,膺服其导演之水平者,实在是少而又少的。虽然我自己编的剧本,也非常鸦鸦乌,不忍卒睹,但挑别人刺的坏毛病,是很不可救药的。
独有裘盛戎先生那晚炉火纯青的出色表演,一辈子也忘不了。此后,碧落黄泉,一劫不复,夕阳残照,西望长安,只有在记忆中重现那个冰冷的冬夜,看得我灵魂发烫的这出《铫期》。后来,当我在《后汉书》中,读到这员武将的传记时,大师那充满艺术魅力的铫期形象,就会在眼前跳出来,可见印象深刻。
铫期,历史有其人,是刘秀的儿子图画于南宫云台的二十八将之一,为东汉开国功臣。京剧《铫期》中打死国丈,娘娘发难,诱醉定罪,灭门之祸的情节,纯系杜撰。铫期“建武十年卒,帝亲临?殓,赠以卫尉、安成侯印绶,谥曰忠侯。子丹嗣,复封丹弟统为建平侯,后徙封丹葛陵侯。丹卒,子舒嗣,舒卒,子羽嗣,羽卒,子蔡嗣”。并无一个叫铫刚的儿子槌杀国丈,给全家带来大不幸的情节。
但京剧《铫期》所以在旧社会常演不衰,因为剧本写出来历朝历代都会有的那些罔顾政令,目无法纪,恣意妄为,多行不义的特权阶层,其为社会公害的现实。老百姓最痛恨的,往往不是封建社会的总头子,而是对狐假虎威的皇亲国戚,王侯贵族,八旗子弟,爪牙走狗,深恶而痛绝之极。因为他们是最直接地践踏蹂躏老百姓的家伙,所以,也是老百姓最恨之入骨的。
若是将戏和史糅在一起来看,铫期为刘秀出生入死,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且在刘秀打来打去不得要领的时候,他给了刘秀“顺万人思汉之心,则天下谁敢不从”的打正统大旗的创意,最后终于江山坐定,宝座坐稳。刘秀论功行赏,自然不会亏待铫期。所以,铫期的儿子打死国丈,其实是特权阶层中狗咬狗一嘴毛的窝里斗。那个国丈,随裙带之风而人五人六,甚至比铫期还牛皮些,路过其门,不但不下马,还吐口唾沫表示不尿,铫刚这位高干子弟哪能咽下这口鸟气,一怒之下,将其打得脑袋开瓢,魂归地府,遂有了好戏可看。
我不懂京剧,铫刚的故事,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戏剧家,依据哪部野史的素材撰写而成。但从《后汉书》中读到那位强项令董宣,与刘秀的姐姐湖阳长公主,所进行的一场激烈较量的故事,倒可能是这位剧作家在写作《铫期》时依据的蓝本。
强项令董宣,以不怕摸老虎屁股而知名于当时,其传见《后汉书?酷吏列传》。刘秀挑他来担任首善之区的行政长官,是看中了他刚直不阿,坚持原则,敢于碰硬的原则性。他需要这样一位“酷吏”,至少能在首都地区,贯彻他的削弱豪强的政策。
《后汉书》说:“汉承战国余烈,多豪猾之民,其并兼者则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所以,刘秀坐定江山,面对这样一个无法无天,强者为王,威胁到他统治的格局,是没法安心睡觉的。刘秀本人就是豪强出身,否则,他也不可能起事。拉杆子打天下,是要有点本钱的。这本钱,一是武装力量,二是经济实力,三是具有号召力的声望。
所以说“文人造反,十有九败”,就在于文人除了那支笔和那张嘴外,没有任何资本,人家把驳壳枪一朝着他,他就只有打哆嗦的份了。豪强不同,他有田地,他有城堡,他有自给自足的经济,还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这种“土围子”式的地主庄园,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其根深蒂固的久远历史。毛泽东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一文中说:“一九三六年,我们住在保安,离保安四五十里的地方有个地主豪绅的土围子。那时党中央的所在地就在保安,政治影响可谓大矣,可是那个土围子里的反革命就是死不投降。”
土围子,是刘秀的心腹之患。
特权阶层,这种准土围子现象,也没少给刘秀添麻烦。
刘秀的姐姐刘黄,就是这样一个麻烦制造者。不知是他未给老姐找个老公的原因,还是他打江山时顾不上赡养二老使她颇受点子苦,刘秀称帝后便处处让着她,宠着她。这位公主在洛阳城里大造宫苑,大盖府邸,骄奢富侈,不可一世,像所有的特权阶层一样,忘乎所以,胡作非为。湖阳长公主府,竟成了一个敢于圈土夺地,养奴蓄婢,私藏亡命,对抗官府的据点。
毛泽东所说的土围子,至少离当时的党中央四五十里地,可刘黄的土围子就在洛阳城里刘秀的眼皮子底下。汉光武帝作为开国之君,在历代王朝中,算不上第一流的。范晔在《后汉书》里,对刘秀所作的评价,极其一般:“能明慎政体,总揽权纲,量时度力,举无过事。”概而言之,无大功绩,无大过错。不过,我认为,一国之君,能够“量时度力”,使老百姓平安度日,能够“举无过事”,使老百姓休养生息,也就很过得去了。历史上有些英主,那些伟大光荣,常常给民族带来痛苦,那些英明正确,往往是牺牲民众福祉为代价的,“明慎”的刘秀,说不定倒是老百姓的幸运。
他在打江山时,显得比较聪明,因而比较走运,主要是他的敌人,对手,竞争者,几乎都是智商不高之辈,所以,他取得最后的成功。但是,他的智慧,他的能量,到了坐江山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主要是他终其一生,也未能改变豪强和特权阶层大量拥有田亩、奴婢和私家兵卒,实行奴役制度的政经耕武四合一式的庄园坞壁局面。刘秀曾先后九次发布释放奴婢的命令,要削弱这种土围子式的豪强势力,结果也是被广泛抵制而失败了。
豪强出身的刘秀,依靠豪强坐了江山,不得不对旧有的和新兴的豪强让步,便成了他一生的心头隐痛。清人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一书中,对他这块心病有过一段剖析:“主藉奴婢以供使令,奴婢亦藉主以资生计,固王法之不禁,而光武独为之偏护,岂以当时富家巨室,虐使臧获之风过甚,故屡降诏以惩其弊耶?案班书王莽传谓贫富不均,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阑……光武初在民间亲见之,故曲为矜护也。”
他想解决,然而,却无彻底解决的能力。
就在洛阳,他姐姐湖阳长公主的一名苍头,一名刁奴,竟敢大白天杀人,而且,官府派出的兵卒,持有洛阳府的逮捕证,竟然被拦在了公主府的这个土围子的大门外,无法将凶犯捉拿。这个案件,刘秀日理万机,也许没人敢向他汇报,因而不知情;但作为洛阳令的董宣,首都市长,不可能不知道,而且不可能不处理。
所有大案要案的案犯,所以能有恃无恐地违法乱纪,都会在上面找到保护人,关键就是这把大红伞。董宣要办这件案,颇难,别人肯定劝过他:第一,进不去,那是国中之国;第二,即或进去了,也不会准许抓人,洛阳的法令在公主府里行不通;第三,要是不识相,公主一句话,不但纱帽要掉,脑袋也保不住。可董宣属于那种不怎么在乎权势的硬汉,不是那种一见官大一品的上级立刻腿软的脓包,更不是那种以一己之私昧着良心办事的败类,他发誓要将这名刁奴绳之以法。
他决心等着,我进不去,但你包庇的这个杀人犯,不可能一生一世不出公主府。结果,这一天终于被他等到,公主府门大开,开出来一辆豪华轿车,原来,大小姐要上街逛时装公司,而那个杀人犯,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骖乘的位置上。
所谓“骖乘”,据注《汉书》的颜师古考证:“乘车之法,尊者居左,御者居中,又有一人处车之右,以备倾侧。是以戎事则称车右,其余则曰骖乘。”在汉代,能坐到这位置上的陪同者,与主座上坐着的那位,肯定关系密切,非一般人物。看来,倘不是刘黄有心向这个不识时务的董宣挑衅,就是她要包庇的这个苍头,跟她可能有些什么“猫腻”。同是颜师古的考证,“汉名奴为苍头,非纯黑,以别于良人也”。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寡妇刘黄破例抬举,甚至到刻意保护这个在她眼中的下等人,不能不使人对这位迫不及待找驸马的公主,生出怀疑。
抓捕一个犯法的,但却是特权阶层家的奴仆,尚费如此周折,那么,皇帝娘娘的老子,岂不更加气焰万丈?所以,裘盛戎演的这个铫期,在听到凶讯后,立刻陷入全面的精神崩溃,身心瓦解的状态下,那用滑音、颤音、哭音,唱出来惊、惧、恨、哀的复杂心情,只有一句话可以表达,那就是:儿啊,打死国丈,怎么得了?
董宣不像铫期这样脓包,因为他不怕失去。在市中心的夏门亭,他下令警察部队,冲上去将车团团围住,那个骖乘的苍头颇为嚣张:“干什么?干什么?”让驾车者快马加鞭,要冲出士兵的包围圈。怒不可遏的董宣,飕地拔出佩刀,在车前划了一道线,对刘黄说:“如果越过这道界限,公主别怪我的手下们不讲客气!”
然后,把公检法部门早缺席审判好的文书,当着围观市民,高声朗气地念了一通。从公主的疏误失察,纵容包庇,到苍头的杀人偿命,罪不容贷,逐条读完以后,将这个在逃的杀人犯拖下车来,依法行事。
当场就给灭了,真是大快人心,当场群众无不拍手叫好。这可不得了啦,湖阳长公主哪里受得了这份大庭广众下的羞辱,眼看说不定是小情人的苍头,一命归阴,调转车头,直奔皇宫,向刘秀诉说董宣如何如何地恐吓她,迫害她,甚至动刀动枪威胁她,眼中不但没有皇室,也没有皇帝,无礼之极,狂妄之极,蛮横之极,令你老姐一千一万个受不了之极。刘秀一听,雷霆万钧,火冒三丈,也不问是非曲直,立即传召董宣,进得宫来,不由分说,下令?杀。
?杀,大概就是乱棍打死。董宣难免当场毙命。看来他要和这个土围子斗,和这个恶势力斗,是抱着必死不活之念而来。死前,他朝上叩了一个长头:“陛下,能不能允许臣下讲一句话后,再死不迟?”
刘秀很知道董宣,要不然不会委以重任。这个认死理的家伙,汉光武以前就有过要处置他,事后证实他正确的事例,于是,按下怒气,着他从实讲来。
“陛下是圣德中兴之主,如果允许一个刁奴在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杀一个无辜老百姓,怎么能够公正无私地去处理天下事呢!臣下无须乎?杀,话已说完,我这就自己去死!”说罢,一头撞向门楹,顷刻,血流满面。
前面说过,刘秀对抑制豪强不能奏效,成为统治的隐患,是心头的一块病。政策法令不能覆盖的土围子,世袭罔替枉行非法的特权阶层,都是社会的毒瘤,绝对是潜伏的构成统治危机的因素。这个洛阳令,其实在做着他想做的巩固政权基础的事,虽然开罪了自己的老姐,也是不应苛责的。于是,刘秀以和事佬的姿态,让小黄门挟着董宣,要他向刘黄叩个头,赔个罪也就拉倒。
他不给刘秀这个面子,说什么也不低下那个头。
刘秀有点冒火,给你脸还不领情,下令小黄门按住他的脑袋,强迫他磕这个头。董宣两手死死抵撑在地上,始终也不肯弯下头来。刘黄状未告成,连台阶也下不了,对他哥说:“当年,你当平民的时候,是多大的威风,即使犯了弥天大罪,官府连你的门槛都不敢迈。如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个九五之尊,竟不能让一个小小的洛阳市长低下头来?”
刘秀说:“老姐啊,这就是天子和平民不相同的地方。”然后对董宣说:“看来,你的脖子够坚硬的,宁折不弯,好,我要封你一个‘强项令’的名号!”然后搀着他那位老姐退朝。
《后汉书?董宣传》称:“敕强项令出,赐钱三十万,宣悉以班诸吏。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栗,京师号为‘卧虎’,歌之曰:‘?鼓不鸣董少平’。在县五年,年七十四,卒于官。诏遣使者临视,惟见布被覆尸,妻子对哭,有大麦数斛,敝车一乘。帝伤之,曰:‘董宣廉洁,死乃知之。’”
从铫期的戏剧故事和董宣的真实历史这两起事例来看,我们明白,对于权力的滥用,对于邪恶的膨胀,对于强势的欺凌,对于官员的贪黩,对于社会上一切的不公正、不公平的现象,做到不屈服,不买账,不听邪,不怕鬼,敢于将脖子硬起来面对,那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应该作出这样的努力。因为,这世界上终究还是邪不压正,时代最终是在一天天地进步,良知,理智,正义,道德,最后终究是要成为主流。
正是这样的希望,正直的人们,才有改变那所有乌七八糟的信心。
说白了,王衍是一个空手道,作为文人,无著述,作为名士,无名论,作为官吏,无建树,作为谈客,无高见,狗屁不是,无足称道。毛泽东说的“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鲁迅说的“空头文学家”,北京人说的“瘪皮臭虫”,上海人说的“空心汤团”,就是这班人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