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岗的张一鸿,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遇到了艳福,老天爷把一个漂亮风流而又多情的女人推向了他的世界。
其实一切都象有预兆似的,那天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丝,楼下传来一阵阵儿歌,“雁,雁,摆花角,杨家女子不缠脚,他大骂,她妈打,她婆跟在后头拧耳朵”,这首儿歌是张一鸿再熟悉不过的,小时,他常听奶奶说,并且他奶奶说这歌就是唱她的。听到这首歌,张一鸿心中就涌起无限感动,毫无缘由地拿起雨伞冲下了楼,他象个苦行僧似的撑着雨伞,缓缓踏在老街上,放肆地全身的毛衣血管张裂开来浸泡在雨水中。
后来一位穿红衣的女人就来了,她说了一声“借个光吧”,就钻在她的伞下,女人娇艳而妩媚,有着张一鸿从未见过的美丽。此刻的张一鸿象着了魔似的,为她撑着雨伞俩人一直穿过长长的街道,走过一条老式的石拱桥,一直走到了女人的家里。
以后的结局却出乎大家的所料,那女人说,她小时候叫小红,长大了因为居住的地方有一座桥,便改名叫红桥,并说自己父母早年亡故了,这个地方就自己一个人住;女人还说,他最喜爱一首儿歌,是“雁,雁,摆花角,杨家女子不缠脚,他大骂,她妈打,她婆跟在后头拧耳朵”;最后女人就调笑着说,她怎么看张一鸿都是一位多情公子。说这话时,她的眉毛眼角都是情,二郎腿晃动着,象腰鼓鼓点似的,得儿赛,得儿赛,得儿啷当以当赛。
张一鸿望着这个女人,见她白晰的皮肤,弯弯的眉毛,一副挑角眼,笑的时候,两个嘴角也往上翘,未说话满含笑眼,未动唇满目流情,望着她,情欲就象海浪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弱小的身躯,他的脸上因为冲动而有了几份痉孪。
但他还是扼制住了自己的欲望,多年来,做惯公务员的他本能地对这世界都设着防,相反在激动的同时,他感到黑暗中已经有了许多黑乎乎的陷阱在等着他,很陌生,也很恐惧,他想找出珠丝马迹,站在一个高度把这一切怪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根据经验他猜想她是二奶了,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的二奶,他们一定合计好了算计他,这一阵那双狼一样的男人正在黑暗中盯着他,他甚至听到了他沉重而短促的呼吸声。想到这里,他咬着牙站起了身,假装要要告别对方,离开这温柔的陷阱,他想看到那幕后的男人的面孔,然而他终于失望了,女人笑了一笑,就这样送走了他。
张一鸿在雨地里呆了很久,静静地等着,直等到那间房子的灯黑了才离开。
从此,张一鸿走进了后悔之中,这种后悔伴随了他相当长的时间。但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信心与决心,他再没有到那个地方去,他宁肯等着那个女人再一次找到他,而不愿主动地投入,他相信她总会再来找他的。
张一鸿师范毕业后本来是一名教师,后来因为发表了几首古典诗,就调到一个单位当了事业职员,半年前,机构改革他就开始待岗,再后来的遭遇和唱戏似的,老婆很快跟了一个科级干部,将女儿也带走了,失了工作的张一鸿成了孤家寡人,半年来一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然而就在这种绝望的生活底层,他却不合时宜地陷入了情网之中,疯了般地喜欢上了那个一袭红衣并且有几份神秘的女人。
第一天傍晚他站在门前,一遍遍想着那座深闺藏有佳人的小楼房,吟诗道:溶溶春水漾橘瑶,两岸菰蒲长绿苗,几度踏青归去晚,却从灯火认红桥。第二天他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想着那位女人的模样,作诗道:素馨花发暗香飘,一朵斜簪近翠翘,宝马来归新月上,绿杨影里倚红桥。第三天他幻想着那位美人正在石桥边盼着他来,就作诗道:玉阶闵露滴翠芳,独椅屏山望斗杓,为惜碧波明月色,风头鞋子步红桥。第四天晚上,他举头望月,夜不能眠,作诗道:曾忆红楼别女娇,美人如梦霜如刀,归梦不知江路远,夜深和月到红桥。第五天他为她的梦幻般的美人而哭泣,曰:骊歌声断玉人遥,孤馆寒灯伴寂寥,我有相思千滴泪,夜深和雨滴红桥;第六天他幻想自己可能今生再也见不到美人的面了,作诗道:伤春雨泪湿鲛绡,别雁离鸿去影遥,流水落花多少恨,日斜无语立红桥;第七天他想象着有一天当自己再找他时这时已是人去楼空,烈烈风中只有自己一人站立,就吟诗道:绮窗别后玉人遥,浓睡才醒酒未消,日午卷帘风力软,落花飞絮满红桥。
七首诗写完的时候,也就有了一个星期了,女人没再找她,而张一鸿却决定砸锅买铁地要去寻找她了。
再次找到这个地方,却令张一鸿大吃一惊,这个地方不只是人去楼空,并且楼也不见,只是一片废墟,什么也没有,周围是农家用土筑起的土墙,风雨侵蚀得已不成样子,园中杂草丛生,隐约有旧房建造的痕迹,野草疯了般地长着。
望着满园的杂草,张一鸿来来回回踱着步,一直待到夜深,才将自己定的七首诗全部点着了,烧成了灰烬,看着灰烬被寒冷的风旋转着刮走了,他感到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没有月,风无缘无故地刮着,张一鸿呆呆地伫立着,这时,他就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红狐,是农村称作“火焰狐狸”那种的,皮毛油光油光的,亮得有些刺眼,甚至要想在这黑暗的夜中燃烧起来似的,它的两只耳朵警觉地挺立着,黑乎乎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死死地盯着他,黝黝地闪着光。
这种感觉其实是他多年就有的,在他上学的那些日子里,或者工作以后在那些白天干完事一个人静静呆着的夜里,在老婆和她一遍遍吵闹得静下来的时候,在他受了伤独自舔着伤口的时候,她就感到黑暗中有那么一双眼睛在幽幽地望着她,那眼睛仿佛烟火似的,在不断地闪动着。
阳光灿烂的五月的一天,就在张一鸿想到今生怎么也不会再见到那个神秘的女人的时候,他却意外地看到了她,那时,她正和一个紫衣女人一个绿衣女人相伴而行,张一鸿就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三个女人就都停了下来,那两个女人就放肆地冲他伸舌头,然后,就把她推到了他的面前,绿衣女人说,“瞧,我有相思千滴泪,夜深和雨滴红桥”紫衣女人说,“该是流水落花多少恨,日斜无语立红桥。”说完两人就嘻嘻哈地离开了。
张一鸿傻哈哈地望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见她风韵依然,依旧一双吊梢眼,走起路来身体强烈地扭动着,只是稍稍比过去老了一些,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线了。
女人说:“瞧你个傻样,就知道笑,还不把你写的诗读给我听。”
两人就说着话一同来到张一鸿的住所,一路上,街道上所有的人都把脖子伸得跟公鸡似的。
两人相跟着走到张一鸿的非常简陋的家。
女人说,她家遭了火灾,现在她寄住在一亲戚家。她说,你呀,真傻,谁让你为我写那么多东西呢,害得大家都知道了?她们净拿这开玩笑。
张一鸿说:“不,我还要为你写下去,一直写到我死的那一天。”
说这话时,女人就按住了她的口,“你呀,可真是个情种。”说到这里,女人就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你真让人心疼。”
张一鸿听得这话,就感到这个一袭红衣的女人,象是一团火,很快燃烧起来了,这场大火很快烧到了自己,将自己全部身躯也都点燃了起来。他疯了般地抱住女人,一遍遍地说,“我要你,”“我要你。”
然而就在张一鸿以及所有的人都因为这种风骚的女人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女人却轻轻地掰开了他的手。
女人说,“这是不可能的。”
张一鸿说:“为什么?”
女人说:“你摸摸我你就明白了。”
张一鸿用手一摸,马上感到女人的身体都成了虚幻的,她的身体是透明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五脏六腑,那些器官象玻璃般地透明,不,不是玻璃,而是水,不,也不是水,只是空气塑成的一般,他的手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的各个骨节而缓缓移动而感觉不到她,这真奇怪透了,自己明明白白能看到的,可是却没法用手触摸到他。
女人说:“这下你该知道了吧。”
张一鸿说:“可你是实实在在的呀,瞧,这次你比上次更变老了呀。”
女人说:“亏你还是写诗的,有一句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的你都不懂。”
张一鸿还不不明白,就说:“可你到底是谁?”
女人说:“我其实什么都是,什么也不是。”
听完这句话,他就明白了自己是永远没办法得到她了,饱含激情的他,此刻就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蔫了下去,女人又重新坐在她身旁,这时,她又能感到她的呼吸与嘴上微微哈出的热气了。女人轻声说:“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会给你的,回去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种声音仿佛母亲梦呓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正在一点一点穿透着他。
一切都让这个神秘的女人言中了,张一鸿果然面包有了,什么都有了。
首先,他不用再待岗了,又回到原单位工作了,道理其实很简单,领导说,在如今这个社会,“不换脑筋就换人,”是一句时髦的语言,原前要张一鸿待岗是因为单位人事超编,但现在,论知识,张一鸿有的是文凭,论能力,张一鸿曾经发表过不少诗歌,论年龄,他正当壮年,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思想观念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能适应新时期,这一点是顶重要的,完全符合新一代领导培养的对象,是有着巨大潜力可挖的。并且非常能干,要不怎么会有美人慧眼识英雄呢?
其次,张一鸿的老婆和孩子也都回来了,并且是她主动要和他复婚的,张一鸿本来不答应的,但是领导又来说情,说观念开放不开放,关键就看这一点,说白了就是对待女人问题上,又说,结婚离婚本来很正常,男子汉大丈夫,要想得开一些,放得开一些,才是干大事的料。再说,孩子,总是自己亲生的吧,等等,张一鸿是个面软的人,架不住两句好话,就丝毫没了主意,就沉默了,而沉默当然就是一种默认。
领导走了,孩子也睡着了,钻在被窝里的小巧玲珑的爱人就催着张一鸿睡。
女人躺在他的怀里,他感觉到女人就象一条鱼似的,滑腻腻的,但是心中却激不起任何冲动,女人就牵着他的手抚摸过所有高山平原河谷山川,女人的身体象条蛇似的扭曲着盘旋在他身上,张一鸿百感交集,努力地想满足对方,但最后还是失败了。身上渗出的汗,粘糊糊的。无奈的女人终于就睡着了,在黑暗中发出了均匀地酣声。张一鸿睡意全无,他感到黑夜中有一只小狐狸正在凝望着他,他拉开灯,一切就都变了样,灯泡发出刺眼的光,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
对于张一鸿来说,他自己虽然只打了一个盹,然而世界已从他的眼前一晃而过了。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世界他的眼里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
这种感觉其实也来自于工作中,在单位的工作他依旧是起造文件,送审文件、校对文件、打印文件,发送文件什么的,然而他总是那样的笨拙,常常着急上半天,憋不出来半个字来,或者他望着那些文件看上半天也不知道上面在说些什么。
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自己老婆每天晚上的纠缠不休,老婆固执地不相信他丧失了一切,老婆一遍遍地对她说,你不是挺能行的么,你不是还有个漂亮的情妇么?
终于在一天晚上,老婆失去了耐心,将他蹬下了床,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你他妈就是放不下那个狐狸精。”
这时,县上要召开一次反对铺张浪费的会议,材料落在了张一鸿的肩上,张一鸿就干脆住到了办公室,没明没黑地写这份材料。
材料是写出来了,却遭到了领导的冷眼,领导看了一遍,冷冷地对他说:“你难道不会写出一些谁也看不懂听不懂的话来?”
张一鸿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领导像望着天外来客似的,说,“你还是拿去糊弄狐狸精去吧。”
张一鸿重新感到自己的末日要来临了,这时,他就想到了一句台词是“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实在是快。”
事业是没戏了,而婚姻更苦恼,在他写材料这段日子里,老婆很快又有了相好的,老婆开始昼夜不归,情夫是谁,张一鸿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不知怎么的,心中确没有任何感觉,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似的。但很快的,老婆很不满意张一鸿不在意的样子,她是认定了他张一鸿心中就是放不下那个吊梢眼的女人的,就来挑战了。
有一天她竟然把情人领到了自己家里来,俩人正在床上,张一鸿开了门就进来了,碰了个正着。情夫满脸慌张,吓得身体都变了形。然而他的老婆满脸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一层一层地穿着衣服。
而更为糟糕的是张一鸿什么也没说,轻而易举地放走了他们。
单位所有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第一天大家都用神秘的、满含期待的目光望着张一鸿,因为激动眼睛都充满了血丝;第二天,人们都在谈论着某人曾因为老婆的不贞而将老婆用马鞭痛抽了一顿,而某人和老婆的情夫白马子进白刀子出什么的,用来小心翼翼地暗示着什么;第三天,所有的都等不及了,有些人在公文抽屉里放了刀子,不时地拿在手中比划着,小心地用手一遍遍地摸着雪亮的刀刃。有些准备了绳子,他们把绳子象念珠一样地套在脖子里用手指一遍遍地捻动着。第四天人们就都失去了耐心,他张一鸿他妈的怎么能这样,人们的情绪开始变得急躁了,大家义愤填膺地闹闹吵吵地议论着,但就是谁也不与张一鸿说话,大家用这种轻视表达蔑视。
终于领导就单独找他谈话了,领导说,小张呀,任何事情都有原则性问题,人活在世上,大社会其实就是一场游戏,有一定的规则,任何人都不能越过的,越过这一段你就会受到惩罚,你试用这一段,大家对你很失望透了,你还是待岗吧。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张一鸿已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这许多天来,他只是渴望再一次找到那个梦幻般的女人。
找到她却谈何容易,他开始想法找到她,第一天天下着大雨,他就一个人站在那个荒废的园子里,淋了一整天的雨;第二天他喝得烂醉如泥,就在园子里的纥针上睡了一夜,把身上刺得和刺猬似的;第三天,从早晨到晚上,他用烟头将自己的两条胳膊烙了十多个疤痕;第四天他听到一首歌歌名叫“敢赌能赢”,歌中最后一句是“输了你我就输了全部”听到这句话,他就哭了,并且一遍遍地听着,一次次地哭,最后将眼泪全部滴尽了;第六天,他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今生再也遇不到她了,他就用刀子砍掉了自己的一个手指,然而看着鲜血一滴一滴地滴着。第七天,他对这个世界烦透了,对自己也烦透了,他就用头一遍遍地撞一块石碑,直碰得满头满脸是血,自己昏死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的不是满天的星斗,而是一间红纱帐,那个神秘的女人就坐在他的身旁。
她说:“我的傻孩子,你可真让人心疼。”
张一鸿想要对他说什么,不想却无缘无故地对她说起了母亲,他说,父亲有一年和人合伙打死了一只狐狸,两家女人都争着要这个狐狸皮,都打算做一件皮大衣,结果那个女人将死狐狸挣到手了,可就在她将狐皮剥了晒在院子铁丝上的时候,母亲却出人意料地端起父亲的双筒猎枪来了,她二话不说,就照着狐狸皮开了十八枪,把个好端端的狐狸皮打得如同羽毛球拍一样。
“我的傻孩子,为什么你要一再找我呢?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我什么也不是,我其实什么也不能给你。”
张一鸿喘息着说:“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带着我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们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女人说:“你可真傻,你摸摸看吧,我能带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听了这话,张一鸿就怎么也不敢去碰她,他清楚地知道一碰,她就会不复存在的,她就会化掉的,化成空气一般。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专注地欣赏着这个他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女人。
他发现她已苍老了,眼泡低垂着,然而他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仍然发了疯地爱着她,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他不禁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终于,张一鸿忍不住了,还是伸出了手,结果他摸到了一片虚无。
“雁,雁,摆花角,杨家女子不缠脚,她大骂,她妈打,她婆跟在后头拧耳朵。”
石桥边正在一群小朋友在玩,儿歌声就随风传了过来。
这个故事其实很无聊,没意思透了,漫长的冬季,长长的夜,喝多了总是会胡说八道,或者也说不定真有狐狸精出没什么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你烦不烦人呢,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