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确是见了鬼了,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上百个。民壮们刨开的土层虽然只有浅浅一层,可下面层层叠叠全是死尸,多数已经烂成了白骨,少数的尚未烂尽,丝丝腐肉犹挂在骨骼上。饶是方明现在也算是见识过上千死尸的,可当他闻讯赶来后看到半埋在土中,连着头发与些许腐烂皮肤肉块的骷髅头上那空洞洞的眼窝时,仍忍不住寒毛倒竖,胸臆中翻腾着连后退数步,险些再次吐了出来。
围观军卒中有遂昌县人氏的,在人群里指指点点:“这里离城十里,大约就是数月前昌州军被流寇夜袭覆没的地方,这些人都是昌州军卒!”
两千人都埋在这?方明跺跺脚下的黑土,觉得脚上腿上都被血水漫浸了,虽然离日落还早,依旧感到阴风阵阵。
杨陵凑到跟前小声道:“将军,这里不宜扎营,还是换个地方吧!”
换地方?方明抬头看看天色,最多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这时候士卒疲惫,再换地方,又能走多远,换到那里?那时候还有力气安营下寨?踌躇间,人圈里蹇出已经被贬为大头兵的沙远明:“将军,这里看似开阔,却左山右林,相隔都不过两百步的距离,要是贼寇晚间袭营,就算爬到眼皮底下我们还发觉不了。”
本来沙远明对方明的愤懑已经到了极点,巴不得他兵败身死才大快人心,可惜现下他自身也在这军中,真要出了事,只怕也逃不出个死字。因此虽然不愿,却依然站出来分说险情。可惜的是他不说还好,方明尚在犹豫,被他出来插上一嘴,对他余怒未消的方明马上坚定了心思,负手昂然道:“这个时候了,还往那里撤?那里还能寻到安营的下处。这里埋着的是我昌州军战死的忠魂,若他们真的有灵,也当知道我火山营左都是前来为他们报仇雪耻的,也只会对我们加倍护持,你们怕个什么?人来,将这些军卒遗骨都起出来,等扫平遂昌县的流寇,血祭下葬!”
说完,命人安排下香炉案几,亲自拈了柱香,两手合什夹着燃香,恭恭谨谨冲着那些遗骨稽首三拜,口中大声祝祷,声音响的震动四野,左近的军卒们听得清清楚楚:“诸位英灵不远,保佑我此番杀净流贼寇匪,以他们的人头来祭奠诸位!”拜完祷毕,轻轻将香柱插入炉中,转身挥手道:“开始吧!定要赶在天黑前安好营寨。”
民壮们战战兢兢继续将那些遗骨自坑中起出,陆陆续续加起来竟快有一千八九百具。方明看了一会,再不敢注目,回神想起刚才沙远明所言,又喊过温有德,令他统带甲果兵卒将左近的树木杂草一体铲尽。一直纷扰到玉兔高升,众军迁入营中才算安顿停当。
想到下面曾经埋着几千战死士卒,这一夜从方明到下面的大头兵,哪个能睡得香甜?勉强合上眼睛,脑子里转得都是那白森森的骨骼,加上外面山风呼啸,夜鸮啼鸣,越发觉得阴森恐怖。翻来覆去打着滚儿,快到黎明前,营外突然传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哨音,那是晚间放心不下的方明特意加派安排的哨戒在鸣哨示警——流寇,袭营了……
自打从逃散回来的溃匪耳中得知昌州新练出一支号称火山营的军伍,拿着奇怪的铁管子一刻功夫就将三爷拐子丁的两千多好汉屠戮一空,匪首张白衣本来就因断粮而大坏的心情就更为狂躁不安了除此之外还又多了几许惧怕。因为按那些自甘棠战场上逃回一条小命的弟兄所述,甘棠一战,火山营竟不是在打仗,而是在施妖法:漫天的烟雾中只能听到霹雳轰响,然后两千多几乎能算得上流寇中最勇悍最能打的好汉们就死了个精光,连久经考验滑溜得如泥鳅般的三当家拐子丁也战死当场。而自家兄弟付出了如许惨重代价,却始终都没能冲到火山营阵前五十步,也就是说,火山营无一伤亡。
这就太过匪夷所思了,面都照不上,人就死了精光,这仗还怎么打?
好在麾下总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听了这描述就一口咬定,火山营施放的绝不是妖法,而是一种近乎于一直让流寇们顾忌重重的昌州城头上天雷火炮般的火器。这种被唤作火枪的火器匪首张白衣也是素有耳闻,只是从没谋面罢了,因为通天下上百藩镇军伍就没有一个能把这东西放在眼里带上战阵的,最多只是达官贵人们游猎嬉戏时才偶尔使用。没想到却被昌州军用到了战阵上,看模样威力还是绝大。
一直在绿林中混迹,手下从没超过两千人,也就最近才开始发达阔气的土包子暴发户张白衣张老大一下被吓住了。
谁说火枪上不得战阵?谁说火枪威力不大?不然老子手下两千多好汉都是怎么死得?当即认定正面交锋,就算自己手下弟兄是火山营三倍有余,也绝不是对手。
对这样的强军,还是得用寇匪们最拿手的看家本领——夜晚袭营,只要趁着夜色地形近了身,火枪就不抵用了。
而要说夜袭,论地形,论历史,自然还是已经葬送了两千多昌州军的遂昌县境内最好。山高林密的既便于隐藏,真要打不过时,往山里一钻,逃命也方便些。当即张白衣传下檄令,盘踞尤溪县的二当家带着所有弟兄和掳来的财货,赶回遂昌与老营的主力会合,只等火山营进入遂昌县境内。接着匪首张白衣又亲自筹划,堪踏地形,选下了一处上佳的埋伏夜袭地点,就在离城五里不到的一处山坳中。
从全部弟兄里精选出五百多精壮敢杀走熟山道的弟兄作为袭营主力,由二当家黑老六带队,张白衣又亲自带着三千人在周遍埋伏,专等火山营到来。在常年与盛威军钻山越林捉迷藏中自学成材的兵法家张白衣同志,还按着往年与盛威军拉锯时的习惯,特特选出些猎户出身的弟兄沿途埋伏袭扰,就是要闹得火山营上下鸡犬不宁。要是这火山营跟那盛威军一样,受不了这些闹腾能自己退回去更好,若硬挺着前行,也要袭扰得他们精疲力竭,到时候连刀枪都拿不稳,只能躺着等死。
可千算万算张白衣就是没有算到火山营带着火炮,进军速度慢到与乌龟都有的一拼。全军上下三千五百多人,在选好的山坳中埋伏了足有一天两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火山营一兵一卒。硬扛着吃了两宿的山风,不但下面这些根本谈不上军纪的手下们怨声载道牢骚四起,就连张白衣自己也有些扛不住了。眼看就要弹压不住手下这些散漫惯了的悍匪们,张白衣只得算计着路程,将预备下的袭扰全部取消,放开大路让火山营走。原打算火山营的队伍还要走上两天才正好歇在埋伏点落营下寨,没料到是,没了流寇在旁袭扰,火山营就如吃了什么十全大补的汤剂般,一天之内开进了十多里。按这脚程,到明日就能开到遂昌县城下落寨,这样费了老牛鼻子力气才安排好的夜晚袭营计划眼看要泡汤,往后再没了夜袭的机会。
大急之下张白衣带着手下连夜赶过来,又调兵遣将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算是把一切都准备妥当。
一切顺利!看着不远处营盘中燃烧着的几丛营火,手下的弟兄们已经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运动到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冲进营盘的地方,而对方仍然没有丝毫察觉。张白衣就认为上天依然在眷顾着他,这一次依旧会跟数月前斩杀那个狗屁李都尉和他两千手下的那场袭营战一样简单、轻松。想到那场让他声威大作的袭营战,张白衣看着四下,觉得这周围的地形山貌竟如此熟悉,潜心一想,登时记了起来。上一次打败昌州军的战场也是在这,那近两千战死的昌州军卒们被扒光了衣甲也就草草埋在附近。
好兆头!张白衣龇开白森森的牙齿,对着火山营的营盘咧嘴无声笑了起来——老天爷都还帮着老子呢,偏偏选了这个地方让你们落脚,下去陪着你们那些弟兄吧!
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也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山中的夜风呼呼吼叫着,将手下弟兄偶尔踏断枯枝的声音都遮掩下去。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喝过两年墨水的张白衣脑中突然冒出了这两句略带诗意的短句,扬手就要下令袭营开始。偏偏这个时候夜空中猛然传出一声凄厉响亮的哨音,虽然仅仅响了一声就噶然而止,可下面的大营仍然被惊动,猛然骚乱起来。
这时候才发觉,迟了!张白衣咬牙冷笑,再不迟疑,挥手令下:“吹号”,身后的号手鼓起全身力气吹响手中的长牛号角。“呜……”低沉的角音在夜空下的山岭中回荡着,早有些等得不耐烦的黑老六一跃而起,舞动手里大刀,高喊:“弟兄们,给老子冲啊,杀光这些昌州军!”身后五百弟兄应声一涌而上,撒腿向着不远处不断从营帐中涌出面带惊惶手足无措军卒的昌州军营全力奔跑,手中高举兵刃嘶声力竭的狂吼着战号。
只有不到两百步,鼓鼓气就冲过去了。白爷黑爷都说了,只要冲进营盘,近了身,昌州军的妖法就破了!——这是每一个寇匪的心声,也是支持着他们全力冲锋的信念所在。
确实,两百步,呼吸间就到了。眼看着昌州军的营盘就在眼前,透过有些粗陋的木质营栅,在营火照映下连那些在营中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军卒们因为惊惧而有些扭曲的面孔都清晰可辨,可这五百人的冲锋还是在离营盘外圈只有二十步的距离上被阻住了。拦住他们的是方明一直坚持的两道环营壕沟,一人多高,跳进去连手都摸不着顶,宽度也在四步左右。一般人根本跃不过去,何况这些人狂奔了一百多步,此时已经有些气喘了。
黑老六虽然是二当家,却也不能一步跃过这道深沟,这时候再回头去砍木伐树架起木桥已经来不及了,他边在心中咒骂着那些负责探查火山营军情的寇匪,边一脚将身前的人踢下深沟。再扬着大刀片子嘶吼:“下去,都下去,叠罗汉叠上去!在这里都他奶奶的找死啊!冲不进去大家都是死!”连退带搡将身周十多口子全部赶到了沟中,然后自己也跃了进去。醒悟过来的寇匪们饺子下锅般跃下壕沟,叠着罗汉一个压着一个爬上沟沿,再举刀大喊,冲没两步又是一道同样的壕沟。这一回没等黑老六再踢人,寇匪们纷纷主动跃下,再等叠起罗汉三三两两的爬上沟沿,却看到面前木质营栅后一排排对准过来的黑色铁管。
没等寇匪们再有所反映,一把冷硬的声音响起:“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