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雨水淅沥了两日终于渐止,早准备好一切的火山营左都就在方明连声催促中冒着最后些许雨滴和满地泥泞开始向尤溪县进发。
尤溪县以一条并不宽阔的尤溪而名,县治在昌州城西南七十余里,是前往遂昌县的必经之路,自尤溪县城再折向正西八十里不到就是遂昌县治。
此次出兵方明打定心思要一口气荡平全境寇匪,所备粮草辎重着实不少。连接下了几天雨水,所有道路都是一片泥泞,连装载辎重的大小车辆几乎全部无法通行,更别说随军炮队了。好在尤溪连通着甘棠江,而昌州城什么都不多就是船多,临时征集了几十艘货船,装上辎重炮队,溯江逆流而上,火山营大队军伍沿左侧江岸保护船队推进。
即便这样,七十里地还是走了足足有五天才赶到尤溪县城之下。
这时的尤溪县城几乎成了空城鬼蜮。
流寇们祸害了数月,不但将城中人口掳掠一空,临走时还点起大火,好在紧跟着天上就飘起雨水,浇熄火头,即便这样半座县城也烧成了黑灰。等火山营大队开到,才陆陆续续有躲藏在乡野中的县民归来,一边嚎哭一边整治残破家舍。
过了尤溪县城两三里,尤溪水流减小,再行不得船队。因此方明一边动员随军民夫们将船上军资火炮卸下,又打发船队回报昌州赵翟——尤溪县已然收复,一路未遇贼寇,一边四下派出已经扩大到一哨人马的斥候队探查周边地形地貌有无流寇残匪。
火山营在尤溪县城休整两日,原本躲藏在四乡八里的县民越聚越多,最后连老弱妇孺在内足有万人,个个形容枯槁如行尸走肉般。见了人只呆呆看着,既不躲也不怕,什么话都不说,光是见不得吃食,看到了扑上去就抢,也不管旁人如何喝骂踢打,拼命的往嘴里塞。偶尔有一两个神智清醒的,被方明喊去询问流寇详情时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却一遍又一遍的哭诉流寇残毒百姓凄惨,说大家这数月来如何在野外躲藏,如何连树皮都啃个精光。末了只一个劲磕头求将军大人为民做主,杀尽流寇报仇雪恨。
左都军伍中有不少军卒就是这尤溪县人氏,逃难到州城被征募入伍的,温有德的甲果更有多一半家就安在县城中。这时看到乡梓如此凄惨,那里还把持得住,一边流着泪一边就把自己的口粮分给看到的灾民。这一下却如捅了马蜂窝般,左近饿蓝了眼睛的饥民一下就把甲果的营盘围成铁桶般,任凭军卒们如何威吓踢打就是不散,伸出枯树枝般的手臂讨要食物。甲果不过五百人,营内只备了数日口粮,全部吃食都拿出来也填不饱这些饥民的肚皮。眼见得饥民们越聚越多,有那分不到食物又胆大的已经开始冲击营盘,开始还三两成群,最后竟发展到数百上千人。
温有德既不敢伤人,又不敢让这些饥民真个冲入营盘中,只好动员全果兵卒,棍棒、枪托、去了矛尖的长枪,有什么用什么,死死将饥民们挡住。
这些饥民们虽然饿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动,可一听说这里有吃食,就是爬也拼命往营中爬去。这一下被拦住去路,眼里都闪着绿光,牙咬手撕竟是丝毫不惧,与军卒们扭打成一团。
眼看事态越闹越大,连左近乙果的营盘周围都开始有饥民聚集,终于惊动了正在大帐中查看军图的方明。听说饥民围攻军营,深知这些饿极了的饥民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赶紧将能调动的军卒全部集结,分出丁果炮果连随军民壮们守住大营辎重,亲自带剩下两果军卒排出临战军阵,喊着战号压上来。
已经红了眼的饥民们起先还想冲击军阵,被方明咬着牙下令一通乱枪当场打死近百,这才略微恢复神智,抖抖缩缩的让开去路。就是这样也不逃散远离,只空出数百步的空地,依旧将军阵围在当中。方明指挥着人马冲入甲果营盘,接应了温有德,再冲入乙果营盘,将两果兵卒一齐接回中军大营,这才长舒一口气。
太险了!方才那般情景,只要饥民中有一人振臂高呼,就能挑起无边祸乱。那种情况下就算他忍得下心肠大开杀戒,最后定然也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这可是近万饥民啊,自己这一两千人被围在当中,匆忙中军械还不齐备,真要拼命,还真对付不了。
回到大营后心有余悸的方明再不想在这尤溪县多待片刻,马上就想下令拔营离开,可帐下官佐却纷纷反对。
“将军,这些都是我们昌州百姓啊!这样丢下他们,最多三两日就要全都饿死了。”这是闯了祸的温有德。
“将军,先前也是你跟我们说:我火山营左都打仗拼命不是为了银钱财货,是为了百姓黎庶。可这许多百姓黎庶就在眼前,我们却不救,反要丢下不管,标下想不明白!”这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乙果果长李庆任。
“若是就这样丢下百姓,只怕于赵使君,于州城百姓不好交代,望将军大人三思!”这是左都副都沙远明。
最后打动方明的却是丁果果长杨陵的几句话:“方将军,我火山营左都今次的目标是遂昌县,终归是要进入遂昌县作战的。若是就这般将这些饥民百姓丢在身后,一旦这些饥民耐不得饥饿起来作乱,就又是一股寇匪。到时候我左都大队都在遂昌县作战,那里能腾出手顾及后方?不但补给粮道受到威胁,再让这新起的寇匪窜到甘棠县或州城去岂不是更糟?”
沉吟良久,方明这才决定:“各果都选出十名能说会道嘴皮滑溜的军卒来,马上下到饥民中,告诉他们:只要老老实实的,不再冲击军营,某就早晚舍粥保他们不死,直到赵使君发运的粮草赶到。只一点,让他们自己分派好,五百人一队,分队进入营中取食,不得哄抢不得骚乱。老弱妇孺最先,残疾疲病在后,最后才轮到精壮男丁。”
听到方明松口,各军官同时舒了一口气:这可是一万多人啊,要是真就丢下不管任由饿死,他方明是海外归民,家人亲族全无的,倒也不妨事。大家伙却都是昌州本土人氏,日后传扬开来,顶着这个名声,不但自己不能出门见人,就是家人族亲也再没法在人前露脸了。
心情松快下,这应诺声也答得格外大声,连忙分头出去选派士卒。
方明自己那笔字根本见不得人,在帐中唤来牙兵,口述一封加急军报,将尤溪县的这些情况详细述说一遍,向赵翟求援。催促赶紧发来应急粮草连带地方牧民官员,否则不但左都军伍一步动弹不得,就连带着的这些许军粮也撑不了几日。
再撑了三天,州城赶来的运粮船队终于在方明望眼欲穿中抵达尤溪县,随船队一齐到的还有新任县令连着各级官员。心急如焚的方明连催带赶,还是足用了两日功夫才将所有事情交割清楚。到第三天清早,火山营左都全军离营开拔时,已经将近六月,算算日子光在这尤溪县中就耽误了近十天时间。
离开尤溪县城,方明一路催促,两天走了近四十里地,早深入遂昌县境十多里。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道路艰难起来,多日不见踪迹的流寇们也开始出没。
遂昌县,紧靠越岭余脉,境内山多林密,又邻着长乐永安两州,正是张白衣这干流寇的老营。每日行军,不时总有流寇在山道林中骚扰伏击,几块落石,几只木矛甚至连捕猎野兽的套索陷阱都用上了。虽造不成多大伤害,只有几个倒霉蛋付了轻伤连人都没死一个,却着实烦不胜烦。本来就因为带着火炮拖慢了行军速度的火山营左都最后只能以龟速前进,往往一天都走不了几里地。
到了晚上也不能安歇,贼寇虽不来袭营,却总是在不远处鸣锣敲鼓,整夜整夜的闹腾。派人去追吧,只要这里营中一有动静,那边就没了声息,略等一会,换个地方接着继续。就是追到了,黑夜中左都军卒们也不是这些占山据岭走惯了山路的贼寇们的对手,接连损失了十多条人命后,心疼不已的方明赶紧叫停。
闹就闹吧,老子忍了!等大军开到遂昌县下,看你还躲不躲?方明无奈下采取了乌龟战术,随你闹,只要不是真的袭营,老子就不理你。虽然这样,可心里还是憋屈,流寇们的这招,方明太熟了,熟的打懂事起就铭记在心——啥叫游击战?啥叫麻雀战?啥叫袭扰战?看看这些贼寇们的手段,这就是活生生教科书般的典范啊。只不知后面还有没有地道战、地雷战在等着。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毛大大的这十六字真言,方明都能倒背如流,可要说如何应对却是一点办法没有。
“姥姥,本来还想把这招给长武军、盛威军用上,没想到自己倒是先吃上了苦头,看来这个时代的人,绝不能小觑!”接到今日行军途中又有三个兵卒中了陷阱埋伏,一死两伤,方明憋屈的火头直往上窜。从进入遂昌县境开始,已经走了六天了,只前行了不到三十里,平均下来每天行军路程不到五里。离遂昌县治贼寇聚集之地还有二十多里,可贼寇们的袭扰却越来越厉害。伤亡也在不同前几日只伤不死的情况了,连今日死的这个,已经挂了四个人,轻伤十三,重伤六个。这些许伤亡对足有三千人的火山营左都来说连毛皮都算不上,可对这样不断增加的伤亡和摸不着看不见的敌人,军伍的军心士气却受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
“这样下去不行!”说这话的不是方明,而是实在看不下去的左都副都沙远明。这段时间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让方明对他的感官大为改善,可两人的关系却一直没有缓和,没有必要的话,连面都不照,可这一回沙远明却从甘棠县请缨求战被狠训一番后,破天荒首次主动在晚间跑到方明的大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