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匠作营,方明就被眼前拔地而起大炉给吸引住了目光,连闻讯赶来的匠作营各级工头在老铁蒋带领下向自己恭贺得胜归来也浑没在意。扬鞭指着正腾腾冒着黑烟的高炉问道:“什么时候造起的?一炉能烧多少铁水?要多少时候?”
“回将军大人,这炉在大人出战当日就正式开炉炼铁了,因为怕分了大人的心思,某又想着等第一炉铁水开炉才来报喜,因此就一直拖到了今日!”说话的是正搔挠着自家光头的章铁牛。
一边生怕功劳全被章铁牛抢去的老铁蒋也凑上来道:“方将军,这高炉一炉能烧六百三十斤铁水,从料石进炉到出水十天功夫就成。今日晚间,第二炉就能出铁水了!”
“好!”方明拊掌笑道,用马鞭轻扣章铁牛和老铁蒋的肩头:“记你们俩一功,就算在今次甘棠大捷的功劳簿上!”
“多谢将军大人!”章铁牛还在傻头傻脑的抱拳道谢,老铁蒋已经出溜一下跪到了地上,叩首道:“将军大人,六百三十斤铁水,按八斤铁水浇铸一根枪筒算,足可铸八十支火枪。而且老汉和耿家兄弟已经验看了,这铁水质量上乘,禁得起火yao,又做了些小模,专门浇铸一些费工费时的繁复小件。虽然这样一来,每炉铁水只能浇铸六十支火枪,可相比那些繁复小件的工时,还是要快上不少。再加上那分工明细的做法,现今一月内已经可以造出一百五十支火枪,比起那些西洋的伊利亚和伯克火枪更要精良!”
“嗯!”方明心中虽喜,可还是矜持着点头,对老铁蒋些许争功夺利的小心思全没在意,只绕着那高炉仔细详看。这炉足有六七米高,通体用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黄色砖块堆砌,外径也有十米,远远看去真跟个日本鬼子修的碉楼一般。除了留下章铁牛建议的几个孔洞外,还有进料口和出料口,最底部不断有炉工查看火候,不时往炉内添柴加火。
老铁蒋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凑到近前,看方明面带笑意,上下点头不止,乍着胆子笑道:“上两天,使君大人也来看这高炉,围着转了足有十来圈,一个劲的摇头嘴里还咕噜着。老汉乍着胆子凑到跟前,方将军您猜使君大人说什么?”老铁蒋连比带画,学着赵翟的样子:“太费钱了,太费钱了。这么个炉子,竟就要一千多缗大钱!快抵得一都兵马一月薪俸了,难道这炉子还能屙金尿银不成?”
老铁蒋说得高兴,冷不防方明斜眼冷笑道:“老铁蒋,你可越来越出息了,现在竟然连使君大人都敢学舌取笑?”
“啊!……老汉,老汉……将军大人饶命!”老铁蒋愕然间一下没了声息,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起来吧,某这是提醒你,日子好过了,可也不要太过轻狂。这是给某听到了,若是让其他人传到使君耳中,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方明心不在焉的把玩手中马鞭,话语间却带着一股威压。
“诺!”老铁蒋又蹦蹦几个响头,才站起来,腆脸道:“老汉在旁人面前也不敢放肆,这不是将军大人嘛。老汉记住了,以后再不敢罗唣!”
听着这不疼不痒的马屁,方明也不理会,抬眼去看炉口腾腾升枭的浓浓黑烟,眉头不觉间皱了起来:恐怕自今而始,大夏九州这片净土就要被这工业化的黑烟笼罩了吧?
“现在匠作营做了多少火枪出来了?”老铁蒋看方明一阵沉默,也不敢随意打扰,只哈腰跟在身后,这时听问,忙道:“回将军大人,高炉没造好的时候,按那分工细化的章法,做出了五十六支。上一炉铁水出炉,虽浇铸了七十三根枪筒,可因为第一次伺候这东西,一共做坏了六根,连带其他损耗最后只做成了六十三支。合在一起共一百一十九支。”
一百一十九支?!方明又抓起眉头——今次甘棠一战,士卒初次上阵,高度紧张下因装填失误而造成的火枪损失接近两百只。这一百一十九支火枪连这些损耗都填不满。
“明日某着人送两百只火枪过来,都是今次战事损坏的,你亲自看看,这些火枪能修好多少!”不等老铁蒋答应又指着高炉说:“这炉一个不够,最少还要加上一个,有了两口高炉,火枪月产量到三百支没问题吧?”
回头一看,老铁蒋又跪到了地上,满脸难色:“方将军,这炉子只要有钱,造多少口都行,可这铁料不够了啊!我们昌州没有铁矿,所需铁料都是从营州等地采办的。就现下这口炉子,还是赵使君几乎将全州铁料搜集一空,才能勉强维持运转。再加一口炉……还有,这样的大炉若是光用柴草去烧,炉温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必须得用炭石。这炭石也要从外地采买……老汉可不敢再去烦劳赵使君了!”
啊!?怎么就这么麻烦!方明烦躁的跺跺脚:“就这样,炉子你们先筹划着,其他东西,某自去找赵使君说话!”
从匠作营出来,方明翻身骑上已经将红缎彩绸全部拿下的阿勒伯骏马,在牙兵护持下直往赵翟府上而去。
还没进门,就有赵府家人迎上来,一边伺候方明下马,一面絮絮叨叨道:“方将军来的正好,使君正在花厅见客,刚刚还差人去寻您呐!”
“见客?见什么客还要找某?是不是上次那些西洋商人?”方明疑惑中将缰绳丢给牙兵,随口问道。
“不是,是我们越北道大使,刘彦章刘大使!”家人一边前面引路,一边答道。
“越北道大使?”方明一下楞住了。这越北道大使其实就是大夏朝廷在整个越北道职位最高的行政长官,正式官称叫刺史,就和赵翟叫赵使君般是另一种显得亲近的尊称。
“越北道道治不是在长乐州吗?怎么跑昌州来了?”
看方明一副费解的模样,家人掩嘴窃笑,眉眼中全是不屑:“那长乐州穷得鸟都不肯下蛋,境内盗匪蜂起,时不时还要受到盛威军的威胁。这几年朝廷已经委了三任大使了,不是被盗匪杀了,就是被盛威军捉了。这位刘大使是去年才委派下来的,在长乐州只呆了不到两天,先是跑到营州,长武军也不拿他当回事,就又跑到我们昌州,死活再不肯挪窝。我家老爷无奈,只得给他在州城内安置下来。”
哦!原来是被赶出来的。方明恍然,重新抬腿迈步:“那这刘大使今次找赵使君什么事?”
“这个小人如何得知,只隐约听说是恭贺方将军甘棠大捷的。”正说着话,花厅已经就在眼前,家人赶紧肃容垂首,高声唱到:“昌州火山营虎贲校尉,方明方将军到!”
“中华来了啊?快快进来!”厅内传出赵翟的声音。
方明站在厅外略整身上衣甲,又把腰间的长刀、短枪挪动少许,这才低头进入厅中。一进门就看赵翟一身正式官服高坐主位,右手客座上也端坐一个老者,年约六十余岁,全身朱紫锦服,头压翅帽,只是帽翅略要比赵翟的长些,帽额上还嵌着一方青玉。颔下光滑无须,眉眼也不见如何出众,极普通的一个老者,一看到方明就站了起来,脸上推得全是笑容:“这便是昌州新进的虎贲校尉方中华方将军?”
“诺!”赵翟忙站起来叉手应声,冲着方明招手:“中华,来,吾给你引介一下,这位是吾越北道刺史,刘白湖刘大使。还不赶快见礼!”
方明已经不是数月前的那个菜鸟了,知道这刘大使的表字就是白湖二字,赶紧上前两步,叉手抱拳就是一礼:“职部方明见过刘大使!”
“免礼,免礼!”刘彦章嘴上说着免礼,却巍然不动,等方明礼毕这才伸手虚扶,嘴里啧啧道:“果然壮士也,得方将军,吾看元向老弟是无忧了!”
那边赵翟捋须自得浅笑,方明赶紧谦逊道:“刘大使谬赞,职部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刘彦章呵呵笑着:“甘棠大捷,通昌州都传遍了,斩首近两千,自身伤亡不过十余人,这样的猛将,如何当不得啊!”
猛将?方明听得差点笑出来:老子自始自终连几乎刀都没拔出来过,你又如何知道老子就是猛将?面上却依旧唯唯诺诺。耳边听赵翟也笑道:“刘大使大驾光临,便是专给中华初战告捷为贺,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便一起饮一杯得胜酒如何?”
刘彦章拊掌笑道:“如此甚好,元向老弟便是不说,吾也要厚颜讨一杯得胜酒!”
两位大人都发话了,方明还能说什么,只有躬身应诺。随着赵翟轻击数掌,厅外早准备多时的侍女家人们将各种珍馐美酒流水价端了上来,等三人分别落座,赵翟作为地主,先举樽笑道:“长者为先,贵者为尊。无论那般理由,这第一樽酒,都要先敬刘大使了!”
没等方明应声举樽,刘彦章连忙摆手:“元向老弟是不是弄错了呀,别的酒宴吾便厚颜领了这第一樽酒,可这是为方将军而设的得胜酒,吾如何能受这第一樽?第一樽酒当敬方将军!来,诸位,胜饮!”说话间已经抢先一口喝干酒樽。
赵翟无奈,只有示意正不知所措的方明举樽同饮。
交杯换盏中已经是酒过三巡。
刘彦章的酒量明显太差,方明脸色还没变,他已经有些微醺了,乘着酒意对赵翟道:“元向老弟,你是不是弄错了。先前还跟吾说,这方将军海外归来,是个不通礼仪的蛮子,要吾多包涵。可现下吾观方将军进退有礼,并不是你说的那般不堪呀。来,罚酒一樽,罚酒一樽!”
他这里说的高兴全无顾忌,那边不但方明脸色微变,赵翟也是尴尬得手足无措,强笑道:“是吾不该,当罚,当罚!”匆忙间抬手就饮,冷不防却被酒水呛了满鼻,连连咳嗽不止,看刘彦章还要说话,顾不上肺疼鼻喘,忙抢先岔开话题,向着方明道:“吾早些时候听沙远明述说中华在较场中的一番作为,竟自己罚了自己一鞭,可有大碍?”
“谢使君挂怀!某是粗人,皮糙肉厚的,一鞭无碍!”方明听赵翟关怀下问,放下筷箸,回答道。
“那是自然,想那海外蛮荒,遍地野人怪兽,还能有什么?方将军在外漂泊多年,自然练得一身好筋骨,别说一鞭,十鞭又如何?”又是没等赵翟说话,刘彦章捧着酒樽插言,末了还向方明道:“方将军,吾说得可是?”
方明强笑一声,道:“刘大使所言极是,某这样的,十鞭也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