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丝娜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内容是什么,她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在梦中并没有自己的位置,也无法动弹,却能够好像谁一样清晰地看着所有事物。通俗点说,就像是上了谁身一样,借用某人的视野观察这个世界。
在她第一次看到视野中的“自己”时,她才确定,她上身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同时她也确定了时间,这是游戏开始的第一天。因为也只有那时,自己才会笑得那么开心,毫无顾虑。她的身影仅仅一闪而逝,并没有在视野中停留太久,仿佛视野的主人对此并不为意。
那么,这到底是谁呢?
她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但当“亚丝娜”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没过几秒视野便转为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而仅凭那么一点信息,显然是不足以判断视野的主人是谁的。这让她有些遗憾。
也没遗憾多久,漆黑的视野很快便重新明亮了起来,转入了第二个场景。这次便不再是在森林了,而是在迷宫区中,而且是第一层的迷宫区。在视野中随处可见扛着斧子的狗头人在巡逻。他——或者说她——似乎并没有要在这里练级的意思,巧妙地绕开了所有狗头人。正当亚丝娜疑惑着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终于在一个转角时,她再次看到了“自己”。
仅仅一瞬,她便清晰了自己现在所处的视野到底是谁的——是死神大人。
她便忽地意识到,在那时,死神大人的出现并不是偶尔,而是早有预谋的。而接下来的发展也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视线的主人在看见“自己”后并没有上前,而是藏在转角后躲开了“自己”的视线,悄悄地跟在了那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自己”身后,跟了一路。最后,终于与自己的记忆接上轨,在自己即将倒下时,一柄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镰刀出现在视野中,轻轻点在“自己”的额头上,镰刃勾住自己倒下的身体。
记忆再次中断,但亚丝娜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为知道了视野的主人而变少,反而变得越来越多。在据说中,人的梦只会梦到前世、今生与来世,甚至自己所渴望、渴求的事物,所反映的大都是潜意识的东西,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知未来。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所见之物根本不是依据她的视角。而且她可以肯定,她从前绝对没有这些记忆。那这些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她脑海中的?
有那么一瞬,她想过这些记忆只是编造出来的,但在下一瞬她便自己给否认掉了。那是不可能的。只要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接下来的记忆应该还是继续以死神大人的视角发生,也会出现自己的身影。那将会是自己并不知道的事实。
黯淡着,视野终于转到第三幕。那是死神大人与一名她从未见过的少女,美丽得不可方物。而她与死神大人的熟悉也让亚丝娜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明明她清楚没人能看到她,却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向自己时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心慌。
“死神的名字很重要么?”
“恩,那个当然。”
很自然的,便接上了她所熟知的记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死神大人还是会骗自己的,而且骗得毫无技术含量。自己还傻乎乎地信了。
“在我的家乡,只有妻子才能用名字来称呼自己丈夫哦。而且就算是名字也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被知道了名字的话就会被写在符纸上拿来作祭品的。”
“真的吗?”
“叫我死神就好。”
“那还有别人知道你的名字吗?”
“没,除了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以外就只有你了。”
“是么。这样就好。”
第四幕。那站在死神大人身边的女人变了,而且是她所熟悉的人。
“因为我把BOSS给打掉了所以人被甩了,心情很不好。估计以后我都不会再想去打BOSS了。以上。”
“嘛,到底是谁就是另外一条情报了。现在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是时候交付报酬了吧。”
“我有事情想让你去做。我相信你做得到的,而且我认识的人里面也只有你可以去做了。”
“帮我提供她需要的,有困难的话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摆平一切的。”
“对了,我要休业两天。”
“正解,可惜没奖呢。”
再接上她所熟悉的记忆,她才知道,其实她一开始便输了。
“是我是我。二次见面你好我是阿尔戈,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顺便一说,我是个情报贩子,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话尽可能地来找我吧,看在你是桐仔朋友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哦。”
“那我们加个好友吧,方便联系。”
“交易愉快。”
“对了,有事记得来问我哦,打八折。”
死神大人从未远离过自己,只是自己并不知道而已。他从来都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也不像是她所了解的那样并不在乎他们之间到底会怎么样。他会心伤,会痛苦,会心疼,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宣泄心里的羞臊。并不只有她的视线会追随死神大人,他也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发呆,随后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她也知道了,为什么攻略组的攻略会如此顺理成章,顺利得不可思议。是死神大人每次都会跟着阿尔戈不知不觉中处理掉了所有棘手又没有任何好处的困难。那些只会提供情报却不会给装备的BOSS便一只一只被死神大人亲手宰掉,那些必须跑无数任务杀无数怪才能除掉的路障便被死神大人暴力拆除。他每次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给阿尔戈足够的借口,然后默默地处理下一件。
一路,她忘了到底看了有多少幕。但无一例外的是,那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后,绝对会接上她自己的记忆,让这一切看起来都真实无比。
直到,昨天晚上。
“大人,如果我想知道一个人有没有成为死神的资质应该怎么做呢?”
……
“给我点时间好么。”
她天真地问:“我们还能在一起多久。”
而那个答案,真的不是“永远”,也不是像死神大人所答的那般“我不知道”。
她并没有成为死神的资质。
手小心翼翼地拂过这句话,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轻轻颤抖着。
那是死神大人,自出生后那么久以来,第一次生出的绝望。
她任性,任性得毫无道理,甚至想就这么永别也不愿让他帮忙,却不知道死神大人只会比她更痛苦。但他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甚至不会在心里想。他知道一旦想着,便会犹如野草般疯长,无法除绝,所以他从来不想。而终于,他还是倒下了,倒在了她的剑下。她不会看错的,仅仅有那么一瞬,死神大人的视野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耳边却依旧能响起叮叮当当的格挡声,最后,一击致命,把她打到在地。
所以,她才没看清楚死神大人的表情啊。
他在哭着。
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因为那眼泪,仅仅占据了死神大人的视野一秒不到而已,很快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他的自我保护机制把一切有害于死神大人的事物都隔绝了,也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些。
再一次闭上眼,便再也没有下一幕了。长久的黑暗把她带进永眠的深渊,似乎企图让她再也醒不来,也逐渐让她把这些遗忘而去。她强撑着不睡过去,狠狠地咬着舌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这些只是徒劳,在梦中,她绝不会感受到任何的痛苦,如同这一切都是虚幻般。
渐渐地,她开始抵挡不住睡意,随着黑暗闭上了双眼。只是,依旧不忘喃喃着,想把所有记忆刻在灵魂里。小心翼翼,却异常坚定。
“你会告诉我答案么?”
“协。”
梦外,一只水蓝色的蝴蝶扑打着翅膀,努力从少女的额发前飞起,扑哧扑哧着飞到女人的指上。女人默默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蝴蝶,面无表情地向身边的伊人问道:“希尔,这么做真的好么?”
希尔柔和地笑了笑,反问道:“这不是你做的么?”
莲沉默下来,最后举起手,放飞蝴蝶,任其在屋内飞起。扑打着的翅膀洒下一片冰晶似的光粉,一如漫天的繁星般唯美。
她觉得,如果是自己做的就算了吧,反正这件事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无论是协还是亚丝娜都绝不会知道是她们的。亚丝娜不会说,所以协也不会去猜。就像是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法术是她放的,结界是希尔固的,主意也是希尔出的。是希尔出的,不是她。她还没有那种闲工夫去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似乎是感受到了莲的心情,希尔主动解释道:“你不觉得,让他保持在一种较好的精神状态下更能够帮到我们么?”
莲沉默着,并不回话。
希尔继续道:“如果他的内心过于痛苦进而陷入崩溃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彼岸趁虚而入。那么,他将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隐患。我们必须把这种危险扼杀在摇篮里。所以只要满足他的愿望就好了,这样他不会被彼岸侵蚀,也会乖乖地听从我们,而且要做成这件事也不用费多大功夫,毕竟承受的人是她而已。而且我已经事先和她说过后果了,她也不会怪我的。多好的事。”
“有没有人说过,你比看上去的要糟糕多了。”莲突然道。
“没有。”希尔笑眯眯地道,“这么说的人都已经死了。当然,绝对不是我下的手,只是自然死亡和意外死亡而已。毕竟我活的时间比你们加起来还要久。”
“那就看看最后我会不会活得比你久吧。”莲瞥了她一眼,随后缓缓道:“只是,你就真的那么确定,他接下来不会出其他篓子么?他可是个异类啊,如果某天,他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你就能够肯定露娜不会吃醋么?”
希尔不由得一滞,歪头,手指点着下巴思考起来,随后展颜一笑,道:“不会的。”
莲看着希尔的笑容,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道:“随便你吧。”
她知道,那不会变成那样。只要希尔不答应,或者随便找借口搪塞过去,这种情况都可以杜绝,甚至在源头上便让它消失。而只要没有坐标,便不再可能回到某个世界了。凡人啊,可是除了死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进入地狱的。
她承认,自己做不到那么狠。既然她做不到的话,那就交给做得到的人去做就好了。正是因为希尔活得比任何人都久,才会如同这般“完美无缺”吧。不对任何事物抱有希望,清晰所谓的“人”到底是怎么的一种绝望。
但大概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对露娜那般不可思议的存在感到深深的迷恋吧。
只是……她又何尝不是呢?最终,大家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聚集在一起,不是么?
她淡然地笑着,嘴中低念,那撒欢乱舞的蝴蝶便乖乖地回到了她的手上。亲吻她的指间表示尊敬后,便缓缓地融入沉睡的少女额间,消失不见。
“结束了么?”希尔眨了眨眼。
“恩。”莲点了点头,“走吧。”
“她会醒吗?”希尔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事情越早解决,发生的突变便越少。在这种脑子一热的时候永远都是最好解决的。
“不。”莲一句话便把希尔的兴趣给打了下去,“虽然这个法术好用,但也是有副作用的。她会整整睡上一天。虽然你用结界固定了这里的时间,但完全没有必要。就算你不固定她也不会醒过来。”
希尔一滞,随后幽幽地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莲瞥了她一眼,反问:“你会听么?”
希尔歪头想了想,随后便笑起来,道:“那就走吧。”
她的确不会听。说到底,她也并不信任眼前的人。终有一天,在她们不得不决裂时,她便会亲手杀了眼前的女人。除了那个掌握一切的人以外,没有人能够逃过她的杀戮。而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对彼岸没有兴趣,也不会对露娜有异心。所有都在时间的掌控中,不是么?
希尔消失在视线中,莲却并没有像她所催促的那般立刻离开,反而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数分钟过后,她忽然笑了起来,手轻轻挽起耳边的垂发,拢回原处。而那被垂发一直所遮挡的,白皙如雪的皮肤上终于显露了出来。一个与那时钟一模一样的小型时钟藏在深深的发梢下,以缓不可查的速度走着。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歪了歪脑袋,重新把时钟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确定的确看不到了,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返回地狱。只留一句无人可知的低语,消融在寂寥的空间里。
“法师,可不是只会放法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