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
二十分钟后,万斯到狄勒家会客厅与我们碰头。
“她没事了,”他坐下来点了根烟,说,“她是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昏迷,同时也有轻微窒息。”他沉下脸,继续说道,“她的小手腕上有瘀青,可能是在发现自己上当之后挣扎时造成的。那禽兽把她关到橱子里去,是因为还没到杀她的时候,童谣里的‘莫菲特小姑娘’没有被杀,只是被吓跑了。不过,她最后还是死了,死因是窒息。而凶手可以逍遥法外,因为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哭声。”
马克汉温和的眼神停留在万斯脸上。
“我很抱歉,竟然企图阻止你,”他说(他不但有很好的法律修养,而且心胸宽大而豁达),“你迅速采取行动是正确的,万斯,还有你,希兹警官,你的果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希兹警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这没什么,长官。万斯先生要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而我是很喜欢孩子的。”
马克汉好奇地转向万斯,问道:“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孩子还活着?”
“是的,不过她可能会被下药,也可能会受到惊吓。我认为她不会这么快死,是因为那不符合主教所要开的玩笑。”
希兹也提出几个困扰。
“我不明白的是,”他说,“每件事都他妈谨慎的主教,为什么会忘了把杜瑞克家的门关上?”
“他不是忘记,而是希望我们能找到小孩,”万斯说,“一切都是为我们设想。他很体贴,不是吗?但是,他是希望我们到明天,报社都收到纸条之后,再发现她。关于‘莫菲特小姑娘’那纸条应该是我们找人的线索,使我们赶在他之前采取行动。”
“但是,他怎么不在昨天就把纸条寄出?”
“毫无疑问,这名主教本来打算昨天晚上就把纸条寄出的,但我想,他后来可能认为,先让孩子失踪的消息引起人们注意,比较能符合他的目的。如果不是这样,‘玛德琳·莫法特’和‘莫菲特小姑娘’之间的关联,可能就会不够明显。”
“这就对了!”希兹气得咬牙切齿地说,“也许到了明天,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也没有机会出来指认他。”
马克汉看了看表,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
“何必等安纳生回来,越早逮到他越好。”他正要对希兹下令,万斯却在这时打断他:
“马克汉,别着急。到目前为止,你都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具体证据。这种情况我们必须格外谨慎,否则将会功亏一篑。”
“我知道,光是发现打字机和笔记本,证据肯定是不够的,”马克汉答道,“但小女孩的指认……”
“我说马克汉,如果没有其他确凿的证据,一个受到惊吓的仅有五岁的小女孩的供词,法官会相信多少呢?聪明的律师只需要花五分钟,便可以把她的供词摆平。就算法官真的相信了小女孩的指证,那又如何?你仍然无法将安纳生和主教扯上关系,你只能以企图绑架的罪名起诉他,你别忘了,小女孩可是毫发无伤。就算在法庭上奇迹出现,真的能将安纳生绳之以法,顶多也只会被判坐几年牢而已,这场冷血惨剧终究还是没有结束。不,你绝不能轻举妄动。”
马克汉不情愿地回到椅子上。他完全同意万斯的看法。
“但是,我们总不能让这事情就这样没完没了啊,”他大声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疯子再度行动。”
“想办法,当然要想办法,”万斯开始不停地踱来踱去。“我们可以将计就计,让他自己说出真相,因为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孩子。或许,狄勒教授可以帮得上忙。”他停下来,眼睛望着地板,“对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在教授面前,把我们已经查到的事情与安纳生对质。这么一来就会真相大白。狄勒教授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协助我们逮到安纳生。”
“你认为,他还有事瞒着我们?”
“肯定有,一开始我就这样告诉过你们。现在,当他听到‘莫菲特小姑娘’的事,要他提供我们所需要的证据,也就不怎么困难了。”
“这成功的概率实在不好说,”马克汉显得悲观地说,“不过,试试也无妨。不管怎样,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要抓到安纳生,但愿一切能如愿。”
过了一会儿,前门被打开,狄勒教授出现在大厅前。他似乎完全没听见马克汉的问候,一双眼不断扫视我们每一张脸,好像在寻找我们突然造访的原因。最后,他终于开口:
“你们是不是认真思考了我昨天晚上的话?”
“我们不只是认真思考过,”马克汉说,“万斯先生还找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东西。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他让我们看了一本《觊觎王位的人》。”
“啊哈!”这一叫,表明他松了一口气,“那个作品,在我脑海里翻滚了好多天,简直挥之不去。”他看来有点惶恐地抬起头,“那作品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万斯接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先生,它的意义在于带领我们发现了真相。我们正在等待安纳生先生回来,在等他回来的同时,我们希望先和你谈一谈。也许,你能帮得上忙。”
老先生有些犹豫。他说:
“我不希望自己做出任何会让那孩子被定罪的事情。”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悲哀的父爱。不过,随后他似乎冷静下来,眼神中也出现了坚定的光芒,拄着拐杖的手也渐渐握紧。他继续说:“但是,这个时候我也只能顾我自己了。好吧,你们尽管问吧。”
进了图书室,他首先走到旁边的柜子,为自己倒一杯波多酒。喝了一口,他用抱歉的眼神望着马克汉。
“真是抱歉,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他走到棋桌前,一一把我们的杯子摆好。“请别介意我的失礼。”边说着,边为我们斟酒,然后坐下。
我们都站起身来拿杯子。经历了刚刚的事件后,我想,每个人都需要一杯酒。
回到座位后,老教授眼睛盯着坐在他正对面的万斯。
“把所有都告诉我,”他说,“别想要隐瞒。”
万斯把烟盒拿出来,说道:
“首先,让我问你个问题。昨天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安纳生在哪里?”
“我……不知道,”语气中有些迟疑,“之前他在这图书室里喝茶,四点半左右就出去了,一直到晚饭前,都没见到他。”
万斯同情地望着老教授,过了一会儿,说:
“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台主教用的打字机,就在这屋子顶楼的一个老旧的公事包里。”
老教授看起来对这消息一点也不吃惊,他问:
“你肯定吗?”
“百分之百肯定。昨天,一位名叫玛德琳·莫法特的小女孩在公园里的游乐场上失踪。刚好打字机上有张纸上打着两行字:‘莫菲特小姑娘,坐在废土上。’”
狄勒教授的头向前倾,说:“又是一个疯狂的玩笑,要不是我拖到昨天晚上才提醒你们,或许……”
“万幸,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万斯紧接着告诉他,“我们及时发现了孩子,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啊!”
“她被关在杜瑞克家顶楼的一个柜子里,我们本来以为她会在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来搜索你家阁楼。”
老教授沉默了一会儿,问:
“还有什么?”
“杜瑞克那本记载着他量子理论研究发现的笔记本,在他被害那晚不翼而飞,但我们在阁楼上的打字机旁,找到了它。”
“他竟然连笔记本也偷。”这并不是问句,只是语气中充满惊讶,“你确定?如果昨天晚上我没有说那番话,没有埋下让你们起疑的种子。”
“千真万确,”万斯轻声说,“等安纳生先生从学校回来,马克汉先生就要将他逮捕。但是,坦白来说我们完全没有任何具体证据,马克汉先生甚至担心不能在法庭上将他绳之以法。我们唯一的指望,是希望通过小女孩的指认,以企图绑架的罪名起诉他。”
“没错,小女孩会指认,”老先生的眼神露出一丝苦涩,“不过,其他案子应该也会有办法破解的。”
万斯只是坐着抽烟,眼睛瞪着前面的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
“如果安纳生先生知道我们手中握着强有力的证据的话,他可能会选择自杀来摆脱一切。对很多人而言,自杀是最理想的结局。”
马克汉正想表达不同的看法,但万斯却抢先说:
“自杀,不一定都是毫无道理的。例如,在《圣经》里,就记录了许多英雄式的自杀。当拉兹为了逃离德米特里而从塔上跳下,还有谁比他更英勇?还有沙鸟的自戕,艾托费尔的上吊,都同样受人景仰。当然,参逊、犹他·伊斯卡莱特的自杀也充满正义。历史上处处可见慷慨就义的例子——乌提卡的布鲁托和加图、汉尼拔、洛克帝亚、克里奥帕特拉、辛卡……尼洛在落入奥图和普列手中后,选择了自杀;在希腊,我们都晓得杜摩苏尼的自我毁灭;还有恩培多克勒纵身跃入火山口。亚里士多德虽然是最早将自杀视为‘反社会行为’的大哲学家,但依据传统,在亚历山大死后,他也随着服毒自尽。今天,我们也不能忘了。”
“尽管如此,自杀仍不能表示是正义就获得伸张,”马克汉驳斥说,“在法律面前……”
“哦,对了。说到法律,在中国的法律里,每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都能选择自杀;法国国会在十八世纪末所采取的《药典》,就删除了对于自杀的惩罚;在条顿民族律法的主要原则里,更明确指出自杀行为是不应受惩罚的。还有,对四世纪时北非多纳图斯教派的教徒而言,自杀是‘让上帝高兴’的事;甚至,在莫尔的乌托邦里,人人都有自杀的权利。法律,是为了保护社会。当社会能获得保护,自杀又有何不可呢?难道,我们为了坚守一些法律上的规范,而让整个社会持续暴露在危险之中?难道除了书本上有的法条,我们没更好的规范?”
马克汉陷入挣扎和困惑之中。他站起来,走到会客厅的另一端,转过身来,一脸凝重与不安。然后他坐了下来,望了万斯好一会儿,同时指头在桌上胡乱敲打。
“我们当然要考虑到那些无辜受害的人,”他沮丧地说,“虽然自杀在道德上是错误的行为,但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在理论上它是言之成理的。”
老教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说:
“没错。有些秘密太过隐晦,人们不知道反而比较好。往往当法律无计可施的时候,正义会透过另一种形式获得伸张。”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门被打开,安纳生走了进来。
“哦?又来了?”他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在教授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还以为这案子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帕帝的自杀,不是已经让一切告一段落了吗?”
万斯的眼光直射安纳生的眼睛,说:
“安纳生先生,我们找到了‘莫菲特小姑娘’。”
安纳生的眉头扬起,显得不明所以。
“听起来像是个谜题,我该怎么回答呢?是‘莫菲特你好吗’?还是应该问候这位小姑娘?”
万斯依然盯着他。
“我们在杜瑞克家找到她,她被关在柜子里。”万斯用低而平的语调说。
安纳生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眉头渐渐皱起。不过,这表情也只维持了一下,渐渐地,他的嘴角挤出一丝搞笑的笑容,说:
“你们这些警察,实在是很有效率,这么快就找到‘莫菲特小姑娘’了,真不赖,”他一脸崇拜地摇晃着头,“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我能不能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我们也找到了打字机,”万斯无视于他的问题,继续说,“以及杜瑞克的笔记本。”
安纳生开始警觉。
“真的?”他冷冷地看着万斯,“在哪儿找到的?”
“楼上的阁楼里。”
“啊哈!这可是闯空门哦?”
“可以这么说。”
“不过,”安纳生说,“我不认为你掌握了什么对某人不利的罪证。打字机和衣服不同,无法对号入座;而且,谁又能解释杜瑞克的笔记本是怎样跑到我们家阁楼上?你还得加油,万斯先生。”
“当然,还有时间因素。这位主教,在每一桩凶杀案发生的时间内,一定无法提出不在场证明。”
“这样的证据一点用也没有,”安纳生驳斥说,“也无法定人罪。”
“我们可以告诉法官,凶手为什么以主教为代号。”
“啊哈……这就有些帮助了,”安纳生的脸上出现一阵阴影,眼神好像回到了过去,“我曾经也想到过这一点。”
“哦?你也想过?”万斯依然紧瞪着他,“还有一项证据我刚刚没说。‘莫菲特小姑娘‘可以指认那位带她进杜瑞克家、把她塞进柜子的人。”
“原来如此!她康复了吗?”
“差不多了,状况还不错。你看,我们找到她的时间,整整比主教希望我们发现她的时间早了二十四个小时。”
安纳生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虽然握着,但仍紧张得搓来搓去。最后,他开口了:
“有没有可能,尽管有了这一切证据,你的推断错误?”
“我可以向你保证,安纳生先生,”万斯轻声地说,“我知道凶手是谁。”
“你根本就是在吓唬我!”安纳生双手握紧,反驳道,“假如我就是那主教,我一定不会承认,而且,很明显,那天半夜把棋子拿到老妇人门口的,就是主教本人。而我一直到当天晚上十二点半,才和贝莉儿一块儿回来。”
“那时间也是你自己说的。我记得,你是看了表之后,告诉她那是十二点半。你告诉我,现在几点钟?”
“现在是十二点半。”
万斯叹了口气,抖了抖烟灰,说:
“我问你,安纳生先生,你的化学好不好?”
“当然好,”他笑着说,“我主修的领域就是化学。怎么啦?”
“今天早上当我搜索阁楼时,还发现了一个小壁橱。有人在那里利用钾铁氟化物蒸馏氢氰酸。旁边还有一个化学实验用的面具和其他工具,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我们这阁楼还真是应有尽有,看起来像是洛基的鬼魂来过了。”
“是的,”万斯说,“一个充满邪恶之气的地方。”
“要不然,就是浮士德博士的实验室,但是,为什么要提炼氢氰酸呢?”
“我认为,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出了状况,主教可以毫无痛苦地面对这一切。换言之,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安纳生点点头。
“这确是正确的态度,他还真是‘盗亦有道’。当你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也没有必要增加别人的麻烦。嗯,态度正确。”
这一段对话的过程中,狄勒教授只是坐着,一只手掩着眼睛,好像很痛苦。只见他难过地转向这位他养育多年的男人。
“西古德,很多伟大的人用自杀来彰显正义。”安纳生一阵短促的笑声,打断他的话。
“真是好笑!自杀就是自杀,没什么好彰显的。尼采就将‘自我了断’诠释得很好:当一个人无法再骄傲地活着,就应该骄傲地死去。在可鄙的状况下死去,在不自由的情况下死去,在不该死的时候死去,是懦夫的死法。虽然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诞生,但假如我们可以自己决定死亡,那么诞生所造成的错误——诞生经常是个错误——可以获得改正的机会。自己结束生命,是最受人尊敬的行为,一个人可能因此而有生存的价值。那是我年轻时候从《偶像的薄暮》中背下来的,一直没忘记,说得实在是好。”
“尼采有许多著名的前辈,也是赞成自杀的,”万斯补充说,“比如斯多噶对自我了断的辩护,就传颂多年;还有泰西塔斯、伊壁鸠鲁、马库色、奥勒利乌斯、加图、康德、费希特、狄德罗、伏尔泰和卢梭,都曾为自杀写过文章。但是自杀在英国被人们视为一种罪恶,曾遭到叔本华的强烈抨击,不过,我在想,这个问题恐怕很难有明确的结论,我总觉得作为一项学术讨论,这个议题很容易流于情绪化。”
老教授难过地点点头:
“没有人知道,人们在最后一刻,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他们越是讨论,马克汉越是显得不耐烦,希兹刚开始还谨慎地不动声色,现在也焦躁起来。我也看不出万斯这番话有任何进展,不得不认为万斯无法达到让安纳生伏法的目的。然而,奇怪的是,万斯似乎一点也不急,相反的,我甚至觉得他对眼前的进展很满意。不过我也注意到他虽然外表看起来显得很冷静,实际上却保持着高度警觉。他的双脚往内靠,随时准备站起来,身上每一块肌肉也都绷得紧紧的。我在想,这次造访最后到底会怎么收场。
然而,结局已经近在眼前。教授说完后,有好一会儿都没人开口。接着,安纳生说:
“万斯先生,你说你知道主教是谁。那么,干吗还在这儿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别那么急躁,”万斯近乎轻描淡写地说,“而且我们希望能够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你应该知道,现在的陪审团越来越难伺候了。况且,这波多酒实在很棒。”
“波多酒?的确很棒,”安纳生看了我们的酒杯一眼,然后转头对老教授扮了个受欺负的表情,说道:“我戒酒了吗?”
老教授先是一愣,迟疑了一下后站起来。
“抱歉,西古德,我一时间也忘了,往常,这么早你是不喝酒的。”他走到旁边的柜子,再倒了一杯,用颤抖的手把酒递给安纳生。之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就在这时候,万斯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他双脚微曲、身体前倾、两手放在桌子边缘,眼睛直直地瞪着客厅另一端的壁炉装饰。
“天啊,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到,真是太神奇了!”
因为他此举十分突兀,当时气氛又如此紧绷,我们都不自觉地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是西里尼墙饰!”他叫道,“比尔森曾告诉我,它在十七世纪时就已经被毁了,我曾在卢浮宫见过另外一片仿制品……”
气愤的马克汉顿时脸颊涨得通红,连我这么了解万斯,清楚他的怪癖和他对稀世瑰宝的偏好,也从未见过他表现得这么出格。很难相信,他竟会在这关头,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玩意儿而分心。
满脸惊讶的狄勒教授,皱着眉头对万斯说:
“先生,你要表现你对艺术的狂热,这似乎是个很奇怪的时机。”
万斯显得有些尴尬跟懊恼。他颓坐回椅子上,避开我们的眼神,用手指拨弄酒杯。
“你说得没错,教授,”他低声说,“我必须道歉。”
“这块壁饰,”教授似乎想缓和自己刚刚的严苛,补充说道,“正好就是卢浮宫那一片仿制品。”
万斯似乎正想办法隐藏自己的失态,将酒凑到口边。那真是糟糕的一刻,每个人情绪都绷得紧紧的。在万斯举杯后,大家也不由自主地拿起杯子。
万斯快速瞄了一眼桌子的另一端,然后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大伙儿。他这突兀的举动太怪异,我不由得好奇地转头看他。这时,只见桌子朝我这方向猛烈撞来,同时一阵玻璃碎裂声也响了起来。
我抬起脚,只见另一端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一只手跟一边肩膀垂在桌缘。接着是一阵寂静;每个人都愣住了,马克汉像尊雕像似的站着,眼睛看着桌面,希兹坐在椅上动也不动。
“老天爷!”
最后,是安纳生的惊叫,划破了当时紧绷的气氛。
马克汉快步绕过桌子,弯下腰来检查狄勒教授的身体。
“快找医生,安纳生。”他下令。
万斯缓缓地从窗户走回来,坐到椅子上。
“救不了他了,”万斯叹口气说,“当他提炼氢氰酸时,就已经准备要这样无痛苦地死去。主教杀人事件就此结束了。”
马克汉一头雾水地望着万斯。
“帕帝死后,我只是在怀疑他,”万斯继续说,相当于在回答马克汉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但是,昨晚当他嫁祸给安纳生之后,我就已确定他就是凶手。”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万斯点点头,说,“本来,要承受制裁的人是你。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他嫁祸的对象。他甚至向我们暗示,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安纳生似乎没我们想象中那么惊讶。
“我知道教授很恨我,”他说,“他嫉妒我跟贝莉儿在一起,而且他的学术生命也即将结束——我已经注意好几个月了。他那本新书,几乎都是我帮他完成的,而他对于我在学术上获得的一切荣誉都十分看不顺眼。我本来就在想,他可能就是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幕后黑手,但我不敢确定。而且,我没想到他竟想把我送上电椅。”
万斯站起来,朝安纳生走去,伸出手说:
“他是不可能得逞的。对于刚刚这一个小时我对你的态度,我必须向你道歉。那纯粹是策略。你也知道,我们没有具体证据,因此我必须走险棋。”
安纳生苦笑说:
“老兄,你不用道歉。我知道你不是针对我,所以当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别有用意。只是,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你的目的,所以只能尽量配合你的提示,希望没有被我搞砸。”
“没,没,你做得非常好。”
“是吗?”安纳生不解地皱起眉头说,“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他以为你怀疑的人是我,那他为什么又要喝下那氢氰酸?”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万斯说,“也许,他是担心那小女孩的指认,也或许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也有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就像他自己说,没有人知道到了最后那一刻,人们心里是怎样想的。”
安纳生依然一动不动,只是很难过地望着万斯的眼睛。
“我看,”他缓缓地说,“就让一切过去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