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县里的典史殷宝良,是本地豪族殷家的二少爷,虽然没有什么人在朝中做官,但在本地势力雄厚,地产极多,与淮安方面也辗转能说的上话,淮北一带殷姓是个大姓,林山从上海来淮安的途中,便是殷家在安东做的接待。在这小小安东县城里,县令县丞都是七老八十的糊涂官,乐得睁眼闭眼的做太平发财官,自然也犯不着跟这位二少爷拿架子的。
所以在县衙扯了一些公事,比如晴雨气候,地方民风之类的套话之后,当晚的宴请,便是在县城里殷家的园子里进行的。殷家放了通街的炮仗,三品道台到家里做客,自然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林山也见惯了这种情形,也只是淡淡的一声谢过便罢了。
吃饭其实就是个过场,算是给殷宝良一个面子,也在县里头表示一个支持的意思。殷宝良的差事办的不错,尽管现在不大不小算是个农忙时节,但还是在临近十几个都里拉起了一支一千出头的队伍,说好了今晚连夜下乡通知,各个都里的里正之类的至迟明天晚上,就能把队伍全都拉到县城里来,请道台老爷阅兵。(注:都,行政单位,等于后世的乡镇。)
这时候殷家老爷子叫殷途宽的,顺带就说起了其他事情。
自然是河田上的事。安东县境内,淮河边这两年新抛出来约莫七八万亩河田,这个权都捏在河督衙门手里,虽然老头子说话含含糊糊,但边上有殷宝良帮腔,林山还是能听得出来,殷家是想把这七八万亩田拿下来。
这时候米价贵,地价却便宜——兵荒马乱的与太平年景不同,有田往往是个祸害。所以这时候出手,其实是个兼并土地的最佳时机,前提是你能得有能力守住家业,别的不说,起码得有百来杆洋枪,危难时候能抽出几百号人对付一阵吧。
这里虽说不闹捻子,但毕竟跟山东捻子多的地方也就隔了两三百里路而已,所以林山一面听着他们父子俩一人一句的搭腔,一面心里也算计着,这殷宝良这次办差这么麻利,未始就没有个趁着道台大人有命,顺势就给自己建立一支家兵的意思。
这么算起来的话,可就不能便宜这两老小子了。
殷宝良人生的很是精干,有秀才功名,地近山东,又沾染的彪悍风气,平日里舞刀弄枪的也没拉下,家里还有四五杆从上海买回来的洋枪,算是个能文能武的角色,林山嘴上说着好说好说,但心里头还是颇有些怕将来尾大难制的意思。
“家里有没有做过盐商的?”林山印证着老五根的话,一面叫了陈子勇和宋春庆来给殷老爷子磕头,一面似是随口问起般的,道:“你这事事权在胜大帅,在河督衙门,这里我身边也有克帅的亲兵在,仲善你不妨出去应酬一下,将来我说话也便当些。如今林某一心只为练兵,河田上的事,也只能代你们陈一陈情了。毕竟河田荒在那也是可惜,如今米粮价高,朝廷支应军需也是两难啊。这三月里了,仍是没下过一场雨,也就是河田,还能有一份地气。殷老爷,我分巡一方,也是要多谢你这样体恤朝廷的士绅啊!”
说完端起边上茶碗一抬,起身便去了。子善是殷宝良的字,这么叫起来殷家老小脸上都很有喜色,殷宝良自然会意的去支应胜保派来的那几个亲兵,林山也稍稍放下些心来,胜保那里,自己毕竟也要建立一个另外的安全的形象的。
“大老爷——”殷老头自然要留客的,一大家子老少跪在地上挽留道:“小老儿这园子早腾好了。就请大老爷住下。。”
按照林山的意思,自然不能住这里的,下头全是兵,十几号人住下来,弄出个是非不是好玩的。自己的亲兵倒还罢了,胜保的那些大爷兵可不是什么善茬,淮安府的卷宗里,不少这帮大爷们的劣迹。
但对面老头子跪在地上看上去很是诚挚,正犹豫的时候,外间忽然喧闹起来。酒后嬉笑的声音不是很真切,但听得出来,似乎有些不愉快。
不消吩咐,旁边的熊有能看了看林山,便出去了。
不一阵回来,说是胜保派来的亲兵叫善图的,似乎想要女人,一吆喝七八个亲兵就都兴致来了。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在淮安不管如何,还要照顾下地方颜面,加之邵灿总算还有点威慑力,大官们倒还好,但这些小兵们当真是憋得辛苦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叫什么勾起了兴致。殷宝良说安排好的土娼就到,那边却只是不依,说急了好像是说到了殷家的女眷头上,话自然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殷家的几个年轻人顿时就沉不住气,吵了起来。
好在殷宝良大小是个县里领导班子成员,相当于政法委书记的角色,当然不能在自家里跟这些钦差的亲兵打起来,正在好心的维持着。
“叫殷宝良过来!”一路上正烦着这些电灯泡呢,林山见这院里气氛冷了下来,殷家人都有些畏惧的看着自己,心里知道,要是这个事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安东县这第一炮要打个哑炮了。
这一声喝骂自然也叫那些兵们醒了醒酒,不过听道台老爷叫的是姓殷的,自然是勾肩搭背的三三两两过来,要看姓殷的吃瘪。
殷家情况林山是知道的,大儿子早死,留了个长房孙子在读书,今年也有八九岁年纪了。此刻就在席上,二儿子就是这个殷宝良,倒是有两房姬妾,连带着自家一个妹妹叫宝亭的,就是这帮满蒙大爷兵们嘴里说的女眷了。
殷家算是个地头蛇,家里就有几十号庄丁,都是本族的子弟,宗族里还有十七八个叔伯兄弟今天都在这里维持,真要闹起来的话,殷家急起来把这帮人吃掉自己做捻子都有可能。
“叉进来!”脸色赤红的殷宝良跪在面前,有气发不出,却还要给他们求情。林山却不理他,刹那之间就决定了下来,拼着得罪胜保,也要借着这个事情把殷家吃下来!
于是冲那个领头的善图一指喝道:“县里取枷号来,枷到淮河边枷一夜,叫他吹吹风醒醒酒!明天发回去请克帅亲裁!”
人人都愣了一下,唯独熊有能和张保胜,不言声的就冲上前去。那边到底是一伙的,诧异之下就要动手。配的腰刀也拔出了鞘。林山却不理那边,将殷宝良扶了起来道:“你是典史,你们县老爷几个——”瞄了一眼那边装醉的几个大老爷,蔑笑道:“都不醒人事,你看怎么处置?”
“要造反?”那边到底有醒了酒的,听熊有能这么一喝问,知道这里轻重,顿时软了下来,由着两人把善图押到了面前。
“你是满洲人还是蒙古人?”林山不管那边殷家求情,径自问善图道:“怎么,出来就这么丢克帅的脸面?”
“你他妈不就一个鸡.巴毛道员嘛!你敢动我?告诉你,我主子可是六王爷!”
林山本来是打算做个样子给殷家脸面,私下里给他们点小惩戒就发回淮安给胜保处置就算了的。但他这么傲气,还真是叫人不好下台了,冷冷一笑,背手进了内院。轻声冲后头跟来求情的殷宝良道:“今日备细,你具文到钦差行辕。我这里少不了有一封书信的。放心,我给你做主。”
刑名口上的人,哪里听不懂林山这番话?跪下了谢过了之后,便转身出去。将其他六个亲兵好说歹说请到了内院里,这会儿林山却已经换了一张笑脸。
“善图——”林山一直站在院子里转圈,摇头道:“你们也看见了。殷家在这县城里跟土皇帝有分别?不是我心狠,我也得为你们大家想,几十条人命可不能毁在这王八蛋手里。”
见几个人不说话,知道心里肯定不平静,做出为难的样子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我再找殷家说话吧。这善图说什么满洲主子是六王爷,其实算起来也是自家人,五爷七爷那我也是经常走动的,这将来要算起来,我怎么跟王爷们交待?好了好了,我且写份书子,总归是要救他一条命吧。”
这份书子自然是是写给胜保的,淮安家里也要照应,看得出来,这善图还算有些狐朋狗友,万一家里头闹个不愉快就得不偿失了。
再有一封,自然是要写给漕运总督邵灿,他家儿子刚被人打,去钦差行辕闹一闹也是一个压力。当然,免不了的心里要捏一把汗,想了想,还是决定叫熊有能回去一趟,借着邵灿那边的势,把他手下那几百个兵先操练起来,好歹也是个看家护院的门面。
在灯下差不多写了半个钟头,这才把熊有能唤了进来,问起外头的情形,回说是殷家还算知道分寸,只是捆起来抽了两鞭子就算了,如今正押在柴房里。
不一阵又有县里老头子们来告辞,延误了一刻,林山把面如土色的县令留了下来,这才出门来,当着那几个满蒙兵的面,把书信和一柄手枪交在熊有能手里。请他把善图带回淮安去。
当然,外头殷家很配合的,吆喝着要生要死,几个满蒙大爷们总算是醒了酒,这会儿才知道怕。
“好了好了,我这个做道员的,给他一个大爷做保,唉,当真是所为何来,所为何来啊。”林山摇着头叫熊有能把书信和枪带了出去,不一阵,外头终于是松了口,说是可以放人。
那就放吧,林山打发了熊有能带着这七个满蒙大爷,连夜的去码头上船,今晚上自然是住船上了。
他这才有功夫把殷宝良叫来,宽慰了一阵后,看他脸色心里知道这家伙肯定还是不解气,家里妹子给人占便宜,任谁也是这样的。
于是顺水给了他个人情。
次日,回程的船还没出安东地界,不知名的乡民就围了上来,七手八脚的把善图弄死了便散,人多势众的没法计较,熊有能做的主张,分了三个人跟他回淮安报给胜保,另外三个人步行去县里禀报林大人。自然是谁也不乐意回县城的,最后几乎是抓阄才选出了三个人。
“下头的勇,都叫上来了?”见到那三个回来的人的时候,林山正跟殷宝良说着明天选兵的事,听了这话,当然是命令殷宝良要追拿凶手,私下里跟那三个人,却是换了沉痛表情,从殷家那里以林大人私人名义出了二百两的人情,又修书一封,向胜保陈明新的变数。请这三人跟县里借了一条船坐了回去,殷家也出了一些钱,给这几人分了些,送给胜保几百两了事。
他当然知道胜保眼下不会有功夫来忙这点子屁事的,信里提出的报阵亡的例这位大帅自然也会照准。而东三县的维持稳定的任务,当然就落到了林某的头上。
在县里土豪面前一力承担,这是个恩结,但光是恩结还没用,还得有威压。
殷家选上来的兵,大抵都是本族子弟,林山按照自己对于兵勇的要求,裁汰了约三分之二,委了陈子勇和宋春庆巡检头衔,做殷宝良的副手,将剩下的三百多人编成一营,以宝字营称呼,三人共同统带,县里出的几十把长矛做兵器,就在当地操练起来。
尽管有所缺憾,但毕竟是有了兵了。
下一站是阜宁,这一队宝字营自然要带去,林山亲自做的思想动员,学了后世的法子,以跟人拼精气神,拼本事,将来去跟长毛捻子打,拿军功建爵封侯光宗耀祖等激励性的话一说,立马将一群乡下年轻人,鼓舞得士气饱满。
码头上送行的时候,林山自然没忘记再敲打一次那个县令,老头子虽然办事不行,但牵线搭媒还是行的。
林山给他的任务是:那个从未见过长相美丑高矮胖瘦的殷宝亭,道台大人有意收做第一房如夫人。
这个事情不会有什么难度,他打听过,殷宝亭还没有许人家。这边虽然是如夫人,但毕竟是三品道台的如夫人,对于乡下见个知府都不容易的乡绅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再说为了这个姑娘打死了钦差大臣的亲兵,官场上没个人支撑一下是不行的。
林山相信殷家会同意这桩亲事的。
只是毕竟是心里有些症结,这样做,似乎是功利了些。
但当真是没奈何的事,林山可以想象的出来,这个姑娘进门后自己也许后院是要起那么一两把火的,只是如今一切刚起步,殷家这里还真是非抓住不可。
船到阜宁,已经是两日以后了,这里是林山盘算好的一个大本营,上海来的枪械粮饷,几个县里募来的勇,全部都要在这里练出个模样来再说,所以,他也打算在这里多花些心思。
靠淮河边的仁和镇陈家浦,整个码头周围都被征用做了大营,这是来路上就交待下去的事情,阜宁县令吴兆华办的很用心,林山给他留下的合四百两银子的半船钱居然只用了一半,就弄好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大营,只是眼下房子少了些,只能住下两百来号人的几排泥房子,平了一块大场地出来,这是说好的练洋枪的地方。
也许是怕兵勇们滋扰乡里,这地方选的离镇子也很远,基本上也做到了跟外界隔绝,很是乖巧,吴兆华年纪挺大了,但办事当真是没话说。
就这样,约莫七八天后,传令叫盐城县典史带来的七百多个勇也来了,加上阜宁县本地的,一共凑了一千六百多号人的勇,林山有心叫宝字营出彩,特特的在盐城和阜宁两县的裁汰率上,并没有太过苛刻的要求,最后只是减了一百多人,留下了一千五百人的规模。编成了三个营,安东县宝字营,阜宁县的洪字营,盐城县的其字营,都是根据各县典史的名字中取字编起来的。
当然,队伍草创,诸事都忙,首先就一条号衣不齐整。这个事要解决,起码也要一个月功夫,从上海请人用洋布做的四百套号褂,四百条洋枪,粮食,第一批的船队,总要等沙船帮运来。
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