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的架子当真是大!”愤愤不平的语调,从身边的郑雨春口中怨恨的说了出来,官轿穿行在街巷里,平民早已避了开去,十来个绿营兵三三两两的晃荡在眼前。
胜保的行辕就在清江浦靠淮河边上一片大花园里,原是一家姓陈的大商家的产业,绵延约有七八亩的地方,周围临近的店铺之类,也全被他的亲兵征占,形成一片极大的钦差行辕。
不过驻兵对地方经济毕竟有些好处,好歹有一口吃的,加之向来有些风骨的浙江人邵灿驻在淮安看着,他曾经在咸丰二年上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过,也算是咸丰放在外头的一个亲信臣子,虽然手头没兵,但地方上有他这么个人看着,滋扰随免不了,但毕竟看上去治安还好,老老少少也都算有一口吃的。
林山下了官轿,理了理头上的三品珊瑚顶子,脑后那根接上去的辫子颇有些沉,老要将这破顶子往后拉,动不动就要扶一下,这两天戴下来,颇有些烦躁的感觉。不过他这样动不动扶一下,在旁人看来,倒也有些威严郑重的感觉,几个绿营远远望见,还特别围拢着张望了几下。
这两天因为盐政上解款到,散布在淮安周边泗阳,睢宁,盱眙等地的绿营头脑大抵也都在这两天过来,行辕附近更是纷乱不堪,周边望不见的地方,不时传来一两声马匹的嘶鸣之声。
郑雨春guang溜溜的投了夹片,门上很是诧异的抬头看了看,冷笑一声,将夹片往怀里一揣。郑雨春正要发火时,林山知道这是要门包银子,拉住了他笑了笑道:“门上等着便是。”
他是特意要在外头等着的,这会儿胜保确实也是忙,麾下各路将领来了都要见,而且这几天军务上风声格外的紧,因为听闻了洋人要对清妖动兵,为了解决天京的军务吃紧局面,应对攻下九江之后的胡林翼大军从上游而来的军事压力,新任后军主将李秀成,前军主将陈玉成分率大军,从皖南发动,分别向湖北和皖北两个方向发动攻势,一时之间,邸报长篇累牍的尽是各地的军情急报。
胜保这里,自然也少不了奔来驰往的信兵。
林山就这么在签押房里坐了下来,看得出来郑雨春年轻人心性,笑着叫他回去道:“衙上贴告示的事,永庆你替我盯着些,六房里的人我不放心,你诸事多请教根叔便是。将来几日也是这样。”
郑雨春诧异的张大嘴巴,林山打断他说话道:“是,五天吧,我估摸着有五天功夫,上谕也该到了。你替我留意,一般民政案子,请通判陶大人审定,你代我拿主意。匪事案子,每日报给我,我每日——”朝钦差行辕里头努了努嘴道:“我每日往这里递。”
“大人——”郑雨春嗫喏着嘴唇,迟疑道:“邵大人那里。。。”
林山笑了笑,摇头摆手道:“好了,你回吧。”
郑雨春的意思,林山完全知晓,但却决不能用他的建议,邵灿那里拜门子尽管也能上折子请在本地练勇,但那样一来,跟胜保就完全扯破脸皮了。此人可不比何桂清那个书生啊!
所以尽管在签押房里坐着看着那些门房上的嘴脸很不自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期间陆续见过几个绿营上的总兵参将之类的武官,自然是本地那些见过老林的人,有的亲热,有的倨傲,林山心里也有数,这些人是靠不住的,老五根那番话说的很透彻,老林在江苏的时候,断掉太多人的财路了,官面上的人脉,往往都是坏的方面吧!
这么自嘲的想了半天,到了午间时分,也不要门房上支应,径自出门,带上几个随行亲兵就在临街一家军官进进出出的店铺吃了碗面,顺便也听了几句军情。再回身来时,却见门房上已然变了嘴脸。
“林大人,林大人!”那个先前冷笑的门房捂着半边脸,带着些哭腔道:“这正要找您去,大帅有话,请您稍待——”
说着,回身去端了一碗茶上来,这才屁颠颠的跑了进去。想来是去叫人了。
林山这会儿倒不是诧异他态度的变化,这很显然的,想来是叫哪个打了一耳光,他是诧异胜保这态度,全然不像郭沛霖所转述的,胜保要对付自己的意思。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里头出来一个跟自己同样品级的四十出头样子的胖子官来,一见了林山,立时很恭敬的一个长揖,自报家门道:“三公子,安清来迟,来迟!文忠公当年。。。”
他这么一开口林山就知道了,这是金安清了,看他样子便知道,这几年两淮盐政上,吃的饱了。笑着以平辈见礼完毕,并身往里头走去,只听金安清道:“营务处差事实在是太忙,早听说你要来,这两天一直说要去请见的,今日却是以客身在钦差行辕相见,安清太失礼了,太失礼了!”
“无碍的,我也是昨日方到,先见了河帅,这就来拜会大帅,这两天里,也是忙得很,都是拜山门的差事,哈哈!”这种无聊闲话说说的应酬,林山最是在行了,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搭着腔,在内进一间花厅里等着胜保。
胜保是进士出身,也算有些文彩的人,花厅里布置的很相当的文气,字画楹联,都不见一点庸俗的气象。
金安清总是保持着一脸笑容,看上去很是亲切,像是半个主人一样招呼林山坐了下来,仆役奉上茶水之后,便又扯了一通当年在河南跟着林则徐治水的往事,末了一拍大腿道:“少公子又是从淮扬道起步,想来必定要承继文忠公余烈,国家多事之秋,封疆值日可待啊!”
这家伙本来给林山的印象就是靠不住,这番话谈下来便更加靠不住了,而且从他这主人一般的做派来看,也算是胜保身边的红人了,当下便略一斟酌,直截了当的谈起两淮盐政上的事情来,说道:“离京时,皇上特为提起过两淮盐政的报效银,眉生兄,什么时候具个折子上去,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的。我这里初来乍到,也帮不上什么忙。”
金安清笑道:“眼下苏皖豫军务吃紧,盐政上的银子支应军需,不也是报效朝廷?少公子,你没在地方上。。。”林山扬手一笑,止住他继续解释道:“眉生,我也就是一说,你盐政上的细务,我还真没什么兴致听呢!好了好了,大帅也该来了吧?”
是一个催他去看看的意思,金安清一直看着林山说话,听到这里,不说话笑了笑,起身拱手去了。
不一会儿胜保便来了。胜保人长的还算文雅,与京中那些满洲人不同的是那一脸暗色的肤色,天生的魁梧身形,大步流星的进屋,见林山起身见礼,原本脸上肃穆的神色一下子堆起笑容来,大手探前一挡,将林山扶起,右手一下子就拍在林山的手上,道:“林赤忠!好!好!坐!”
“今儿忙!各路的人马都要见,但门上的事情,绝不是我胜保慢客,是那帮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不会办事!胜保这里给你林观察赔个不是!”说着,当真略弯了弯腰,一个作揖后,双方才坐了下来。
林山一面解说着不妨不妨,一面看这个威名仅次于僧格林沁的满蒙名将。不料他正看着胜保的时候,胜保也正仔细端详着他,两人对视片刻,胜保忽然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来,招呼门外亲兵道:“唤托里布来!”
一面朝林山解说道:“赤忠,实不相瞒,我闻你的大名久矣!自河南南下到淮安,就听说你在京里开罪了僧王,在江苏开罪了何桂清!好!开罪的好!他们看我胜保也是极不入眼,那又如何?某书生从军,当年也是京中虽大,却无某立足之地!万岁当年也很厌我呢!哈哈,但谁能料某一介狂生,领军连克浦口扬州,杨秀清石达开人杰也,亦我胜保手下败将!江北大营如今德兴阿何等风光,可知是我胜保一手所建!再来皖豫剿捻,连破三集,两复名城!哈哈,赤忠,我听眉生说,你也有意在淮安募勇?好!书生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紧接着就是一阵豪爽的大笑,平心而论,还真有些名将的气派,但林山仍是注意到了他这段经历中,似乎没有提及四年前太平军北伐,其人大败亏输,也正是在那时候,跟大放异彩的僧格林沁结下了梁子,便是他眼下这个钦差头衔,还是流放军台效力,将功赎罪的结果。这会儿听他说的豪气干云,当然也不好去戳人家痛处,笑道:“学生正有此意,于上海至淮一路,闻说颇多盐枭,便连两淮盐产,亦是颇有不便,在京时蒙万岁召见,提及两淮盐政事,方才也跟眉生兄说了。。。”
这个事情,金安清显然是跟胜保说过了,胜保抬手摆了摆,笑道:“不说这个,我很承你的情。还有你那几船大豆,我的骑兵都要多谢你才是!好,我这便要送你一场军功!”
林山一愣,有这么好的事?正想措辞推搪时,外头很响亮的一声吆喝,一个武官甲胄在身,漂亮的打了个千道:“托里布给克帅请安!”
“进!”胜保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朝门外蹦出一个字来道:“这位林拱枢大人,乃是淮扬道观察,你仔细看看。”
那武官本来是目不斜视的进来,听到胜保吩咐,这才望向林山,迟疑了一阵之后,诧异的“啊”了一声。
“哈哈!像不像江淮李兆受!”
“回大帅话!像!就是仔细看,不如李兆受彪悍!也俊了些!不过就是这颗脑袋。。。”托里布转脸过去,刚正的回了胜保的话之后,才略向林山弯了弯腰,算是个请恕说话无礼的意思。
胜保哈哈一笑,注视着林山,吩咐道:“给林大人行礼,赔个不是,去吧!”
胜保的部属除了他那七八千骑兵之外,其余都是节制的各地绿营,此人应当是个满洲或是蒙古人,规规矩矩的给林山行了个礼,便退开去了。
“是了,你陈说上海斗洋人的折子,我也看到了。”胜保招呼林山重新坐下,笑道:“这事虽说京里六王爷颇有微词,不过你放心!我替你撑这个腰!等我送你一场军功!咱们剿了捻子就去打洋毛子!”
林山一直听他说送一场军功什么的,听起来似乎跟自己这颗脑袋有关似的,不由得露出茫然的神色。
“江淮李兆受,河南捻子!固始人,杀了川北道何桂珍南下,如今在宿州,说句不敬的话,长的与赤忠你有几分相像,天生无发,赤忠,就这两天,我想在福惠聚给你接风,你一定要来!只一条,要请你扮成李兆受!”
到这里林山才稍稍会意过来,心里略一盘算,这事情对自己似乎没什么大干系,便点头应了。说起募勇的事,胜保显然兴致极好,大手一挥道:“好!我听人说袁午桥送了你几百个老弱残兵,那不行!办好这事,我上折子,保你帮办!”
帮办,就是加一个帮办某地军务,或者是帮办某地团练大臣的头衔了。这固然是好事,不过林山却一时之间犯了犹疑,这下来,岂不是要处处受制于胜保了?这好不容易从北京到这地方上自己一亩三分地来,盘算的好好的,岂能受你挟制?
当下谦逊道:“不忙,不忙。还是等我稍立寸功,再请大帅帮这个忙吧。眼下里,林某只想秉承先人之志,将地方上整饬整饬,募勇也是为着打一打这周边十几股匪,清一清盐枭。眉生兄算是林某兄长,盐务上的事,林某怎么也要帮一点忙的。”
“好!”胜保望了望外头,起身端起茶杯道:“我就请眉生多帮衬你!”
林山也端茶告辞,低下头却撇了撇嘴,这下好了,胜保话里意思姓金的要供应自己这边的粮台,可不就是安插在身边的一个电灯泡?
还不止这个,林山出了门,从胜保那带着一股子霸道的热情气氛中解脱出来,立时又想到一个敝处,这就是说,淮扬道原本经手的淮安,扬州两府粮饷,姓金的这个供应粮台的家伙也要升一脚了。
干!林山上了轿子,落下轿帘,立马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