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辙是山西运城解州人,算是关老爷的同乡,表字静山的,今年已经是六十多岁年纪,算起来也是不容易,花甲之年做到封疆大吏,这把年纪了屈奉于何桂清这四十多岁的年轻总督之下,去跟洋人开谈。心情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林山当然了解这些,督抚是一省说一不二的方面大员,自己跟何桂清关系不那么好,这两督抚现在绑在一条船上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总的像个法子把他们分开才是。
这天晚上是西洋钟点约莫八点多的样子,去拜会借住在本地一家乡绅家里权作行辕的赵德辙的,二月初的晚上,自然是没有什么月亮,加上黄昏时分分外绵延起来的春雨,这个夜晚颇有些不祥的味道。
林山是照道台的仪仗,郁家帮忙找来的六人抬的轿子,前后从北方带来的亲兵开道。这是头一次拜见,虽然原先说好的要带夏荷去的,但一来是没这个礼数,再一个也是彼此介绍起来都尴尬,加上五根那边神智依旧不清醒,小儿子也需要人照应,便留在了郁家花园里。
路倒不是很远,因为抚台大人入驻的缘故,关防也很严密,林山的轿子在一条街外就停了下来,把守街口的巡捕便上来关问。送了钦指淮扬道林某的夹片过去,那边便是一个跪礼,说是去禀报,请大人在此稍候云云。
但这一侯就足足侯了二十分钟上下。官体所在,林山倒也不便下轿子张望,只是一个人在轿子里头等着,不过心里的火头子不可免,虽然早在北京时就对到江苏后所遇到的冷遇之类有些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毕竟是从没遇到过这种极不客气的对待,心里的不悦立时就显现在了脸上。
还是身边同轿随侍的郁岱生下去关问了,他在本地人头熟,不一阵回报,说是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吴健彰在跟抚台大人说话。
苏松太道,即后世俗称的上海道,林山知道郁家必定跟这位道台大人有干连的,便在灯笼微弱的光线下,淡淡的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在这世界相处的经验,也给了他许多在这时代做官的经验,在郁岱生这样常年与官们打交道的商家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揣摩官员心理的经验。所以他这淡淡的一声嗯之后,很自然的那边就要说一说这位吴道台。
吴健彰跟郁家的关系并不好,这有些出乎与意料之外,只是郁岱生说话的时候,显然有些吞吞吐吐,也许是碍于周边那些关防的兵丁,声音又压的很低,只是到底是年轻,脸上那份不满表现的很明显。
这里确实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见前头兵丁们开始有些动静,林山便摆一摆手,将他的话打断。不一阵一顶官轿从前头出来,会轿的时候林山为了表示对郁家的支持之意,特为的没有下轿见礼。只见那边轿子滞了一滞,微微的有说话声穿过长巷传来,想来是问这边的情形。
说来奇怪得很,那轿子在停了片刻之后,居然转身又退了开去,远远看去,尽然是饶了另一条路走了!
“走!”林山心里狐疑着,但却没有再去问郁岱生,吩咐起轿。
好不容易到了赵德辙所住的那个园子门口,又等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样子,终于里头有人说话了:“我们老爷请林老爷在签押房喝茶稍候,换身衣裳就来的。”
所谓签押房,这里这个临时借住的地方自然是没有的,就在第一进的西厢一侧等了片刻,茶香也闻了一阵子,这才听外头一声吆喝,知道是赵德辙到了。
赵某很显老,须发皆白,一身郑而重之的二品官服,头上一顶红顶子,咳嗽着进来,见了林山淡淡的嗯了一声,抬了抬手示意正弯腰的林山不用行礼。
这正中林山下怀,便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欠身略弯一弯腰,几句客套话还是会说的,诸如抚台大人辛苦了,这么晚来打搅晚生心里不安之类的,赵德辙清瘦的脸上只是淡淡浮过一丝笑意,却不搭话,只是看着林山。
这就有些讨厌了,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说下去吧,林山正准备公事公办,直接开口跟他说起淮扬道上的事情的时候,赵德辙却抬了抬手道:“喝茶——”
好不容易等他咳嗽哄哄的喝了一会子茶,才听他清了清喉咙道:“心北来江苏,我是一个月前听说的,当时就想,林文忠的儿子,必定又是一个火爆脾气,今天听人说你跟洋人闹了起来,印证下来,果不其然。”
林山看他脸色,隐隐有责怪之意,便也不跟他客气,因是他提到林则徐,自然照规矩要站起来,笑了笑道:“拱枢才识不敢自比先人,唯有这心田上,尚承先人一点风骨。似今日之事,更印证先人所见,与洋人交涉,但唯唯诺诺,只恐彼得寸进尺啊。抚台大人久历洋务,还请大人教诲。”
“不敢,不敢——”赵德辙听他这一番话中有刺的话也不生气,笑了笑抬手道:“赵某是道光十四年甲午科入仕的,道光十二年,文忠公便典放乡试,算起来也是文忠公半个门生,你我年岁虽差,但份属同辈,怎么敢当教诲二字?只是心北,你是淮扬道,客路上海,何必。。。”
“大人——”林山打断道:“我是朝廷的官,不是淮扬一地的官。洋人兵舰入青浦耀武,地方官员颟顸无能,林某也正要具此参劾青浦县,该县。。。”
赵德辙又抬了抬手,脸上露出一丝蔑笑:“好了。心北什么时候去见何制军?早早赴任吧,淮扬道,大有可为啊。”
淮扬道大有可为,原是林山宽慰自己的一句话,但这刻从他嘴里听来,倒颇有些讥刺的味道,不能不叫林山略微提高些警惕,抬头看着他。
“听郁家来人说,你从关外弄了一批大豆回来,也好。淮扬道例兼藩司,江北大营德兴阿大帅那边,便烦劳心北支应。淮扬道兼供。。。”
林山对这个问题是早有防备,笑着摇了摇头道:“大豆是用来赈济灾民的。林某赴淮扬道,原无兼藩司的打算。”
“我与何制军计议过的——”赵德辙不悦的抬头看了林山一眼,继续道:“道员兼衔,例由省指,你不要再说了。”
“大人——”林山早打定了主意的,跟对付洋人一样,对这些本就对你不存什么好心的上官们也是一样,你越是让他,他越是要欺你,眼下他压根就没有什么事指望这些督抚们的——难道指望他们日后提携你?到了淮扬道上,自己练起几千兵马来,更是谁的面子也不用给了。
所以赵德辙摆官架子,那就索性跟你摆到底。省里对道员的节制,其实也就体现在一个年终报给吏部的考功评语上罢了。其他任何关系到实际厉害的东西,全部都要具折上去请旨如何如何,虽然从常理上来说,朝廷往往会照顾督抚的面子照准省里的奏折,但如今双方圣眷完全不同,在皇帝身边实际充任宰相位子的肃顺那里的关系也完全不同。说句不好听的话,何桂清赵德辙现在要参劾属下的淮扬道林拱枢,他也要事先掂量掂量到最后是不是要把自己的脸面丢尽。
对这时代官场上的事情已经极为了解的林山,哪里会介意赵德辙对自己悦还是不悦?
“大人此话差矣——”林山站起身来,俯视着老朽的赵德辙道:“大人莫忘了,道员本身也是例由省指的。但林某是天子钦指。”
“你。。。”赵德辙真是动怒了,木着脸看着林山挤出一个字来。
林山此时主意已定,哪里会把他动怒放在心上?笑着提醒他道:“有旨意给林某的,不便言明。所以,林某不敢从抚台大人之命,若是干碍了钦命差事,拱枢便罪孽深重了。”
“好。。。好。。。”赵德辙毕竟是宦场老手了,顷刻间已经消了怒意,居然说了两声听上去很是言真意切的好字,起身踱步道林山面前看了看道:“看来,圣上是拿你作本朝的林文忠啊!呵,既是如此,老夫有数言相赠。”
林山见他客气,自然也就不再倨傲,摆出虚心学习的样子道:“请大人指教。”
“原有意请你一并与洋人洽商抚局的,但今日的事情一出,难说了。想来总会有什么变故——”赵德辙想了想道:“你越早赴任越好,既是你不愿兼藩司,我给你道员兼臬司的派票。不要在上海延搁太久,于你,没有半分好处的。”
这番话说的又像是推心置腹了,林山虽然对他的态度转变很受用,毕竟在官场上混,花花轿子众人抬是必要的。
不过还没有完全吃定沙船帮,林山还不怎么想走,笑了笑摇头,斟酌着语句道:“谢大人指教,不过林某在上海也颇有事务。别的不说吧,奉七王爷谕,要在上海放赈。这是其一。其二,听说大人跟何制军颇有意将海漕交办给洋人,这一条我也跟大人摆明了说,大人若是不想晚节不保的话,还是斟酌为好。林某在京中,常听人说何制军有言‘东南半壁,似非鄙人不能保全’之语,且不说是否如此。若是海漕之事果成,林某担保静翁与何制军项上人头难保。静翁莫怪拱枢交浅言深,实在是不忍见大人您。。。呵,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大人到苏州见了黄制军便应有所知了。”
这番话有软有硬,有真有假,又有亲近的意思,以赵德辙六十多岁的年纪,他当然要自己去斟酌下面的每一步怎么走——快到了荣养的年纪了,谁愿意这时候弄个一身骚?
看着他沉吟不语,林山知道这会儿他跟何桂清已经有了些裂痕了。这就够了。当然是要告辞,赵德辙倒也说话算数,一张派票叫人送了出来,果然是兼臬司。
回了郁家,林山这才有功夫问起郁岱生那个吴健彰的事情,一面问起家里老五根的病情。那边说是五根睡下之后就一直说胡话,高热不退,林山心里一沉,拉着郁岱生一面说一面朝五根的屋子走去。
老五根头上搭了一块白巾,身上盖了两层被子,脸上的表情叫人看的很是不忍——那是极度恐惧,又夹杂着三分愤怒的复杂表情,眉头一直紧锁着,嘴唇却是叫人触目惊心的干裂。
“郎中怎么说?”林山看了看身旁的郑雨春道:“开了药了?”
“服了两贴了,郎中只说是风寒,但我看着不像只是风寒,倒像是我们老家说的中了祟。”
中祟就是北方将见鬼的意思,林山知道的,当下嗯了一声,看向郁岱生道:“就在这里说吧。根叔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得陪陪他。”
“是,三爷爷。”郁岱生始终很谦恭的样子,看了五根一眼,道:“吴健彰是广东人,快七十岁了,身价巨富,不晓得有多少钱,原是洋行的股东,就是十年前青浦金县令的事情后,捐的上海道。我们老爷子也疑心这次海漕的事情,有他的撺掇在,咸丰四年上头泥城之战,他又两面沾光,如今外面都传,他这个江海关,是给洋人当的。”
洋行的股东,怎么会做到海关道的?这一条放后世简直是不敢想的事情,林山点了点头,追问了一句道:“是什么洋行?”
“收茶叶,生丝,卖鸦片的旗昌行。他有一成四分的股,是七大股东的第五号。”
这时候床上的老五根突然动了一下,急忙看去时,老人脸上的愤怒愈发的明显,拳头也蜷了起来。林山心中刚是一动,边上的郑雨春问道:“请问郁家小哥,这吴道台什么时候到的青浦,你们有办法查出来吧?”
林山赞赏的看了看郑雨春,等着郁岱生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