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船毕竟是很古老的一种船型了,航速自然是慢的很,从天津门户,眼下仍无半点备战迹象的大沽口启航到上海,两千六百里的水路,照西洋人的算法,不过七百海里。用的时日自然不可能跟后世相比。
满载了关东大豆和北方铜钱南下,七百海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月之久。除了航速慢这一缘故之外,自然还有山东半岛沿岸上头,还要陆续上货下货的因素,到了正月底的时候,才到了江苏海面,这一行也叫林山对这时代的地理有了充分的了解,在他所在的那艘单独拨出半层舱给他一家居住的沙船上,当真是见惯了日落日升,也通过与水手们的闲谈,大致了解了这一路生意的来龙去脉。
只是进了海州(即后世连云港)海面的时候,随着暮色将近,水手们一个个的都紧张起来,沙船帮也不是个软柿子,每条船上都有一两杆洋枪,这时候都拿了出来,其他水手也都脸上露出了紧张戒备的神色,明晃晃的软硬械具都操在手上,如临大敌。倒是林山抱在手上看日落的儿子呜哇一声哭了出来,打破了这海面上的寂静。
正当他没什么头绪的时候,隔邻船上跳帮过来的郁岱生行礼搭话:“三爷爷跟大爷请进舱去吧,说不定有些小乱子。怕惊着了,岱生就万死不能辞其咎了。”
林山看了看海面上能见度虽然不高,但风平浪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很是诧异的将手中的儿子交给旁边的五根嘱咐他带下舱去,一面也吩咐熊有能他们领着的四十来号人做个戒备,问起了情形来。
“回三爷爷的话,是怕个万一的意思——”郁岱生一面扫了扫海面,一面回话解说道:“前面就是五条沙,常有倭寇出没的,只是我们这船多人多,轻易他们也不敢动,但毕竟三爷爷您在船上,我们不能不一万个小心。”
倭寇?林山诧异的嗯了一声,这会儿还有倭寇?
看出了林山的疑惑,郁岱生继续道:“前头五条沙水浅,海流稳当,听帮里老人们说,有个叫岛津忠次领头的倭寇常有出没,藏了有淡水什么的在,前头大沙更多,我们船少的时候,吃过几回亏的,好几回帮里议着说要抄他,但总归是要运粮的,怕人家反噬回来延搁了吃不起,这条路算是海路上最险的一段。三爷爷放心,我们人多,应当没什么事的。”
那边朱朴斋也跳帮过来帮衬了几句,林山也算是明白了,其实也就是小股子浪人武士们的一个中转窝点,这里南下浙江福建台湾,算是个中间点——靠岸近,洋流温和一点。有时候还能顺便上岸抢点什么,如今中国兵荒马乱,谁也没工夫搭理他们这几十号人的小股子。
人在船上算是个客,做不得主,于是也不说什么,就站在船头上看他们忙碌,虽然以他的本性来说,很想把这块地方给捣了,但人家沙船帮未必肯听你这个话——毕竟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人家是做海路生意的,家大业大,不能不想多一点,这会儿你人多船多能占便宜,但结下这么一股子仇家对做生意的来说太不划算了。
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盘算这这里的位置,应该是后世连云港和盐城一带的海边了,边上全是滩涂,离岸上有人的地方还很远,其实对岸上民生也没有什么祸害的,但不管如何,他心里此刻是非常的不舒服,盘算着终有一天要把这里弄干净了才好。
“少爷——”五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了来,在林山身边道:“到了上海,请少爷千万去拜一拜金县令,往后沙船帮必定能帮上忙的。”
林山看了看他,嗯了一声,知道这老仆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看了看海上不像要打架的样子,拉着五根回到了舱房谈了起来。
金县令就是十年前的青浦县令金镕,十年前有个青浦教案,那是沙船帮跟漕帮同仇敌忾面对洋人的日子,打伤了传教士,金县令算是帮着地方上的,后来自然是撤职查办,赔了洋人银两,沙船帮的人叫洋人打死了的死了白死,事后又多抓了几个人杀了给洋人解恨,扩大洋人租界才了了事。
金县令的庙就在当地的城隍庙旁边,沙船帮漕帮一起出钱立的,供奉这金镕和两帮上海,山东子弟罹难的兄弟。林山听了五根讲完这一段,自然知道自己只要去拜一拜这个庙,能收到多少的的好处。
想到这里不由得多看了老五根一眼,在京的时候听毛昶熙说五根是个厉害的人,但自己不怎么看得出来,平常也很沉默寡言的样子,却没料到这一出京就显山露水起来,看来以后承他助力的地方还不少呢!
这会儿是冬季,果然没什么倭寇的,过了五条沙,前头又是大沙北沙长沙之类的海上浅滩,途中竟然是一直不靠岸歇脚,一路日夜兼程的赶往上海。
这一路上,也在夫人的帮助下,颇写了许多封信,分别是给京里一份到任的奏折,几位大老王爷,好些个朋友都要去信,当然免不了还有胡林翼那边,沈葆桢刘齐衔两个姐夫那边,福建家里两个哥哥都要去信,也多亏了郑春蓉算是墨香家庭出来的小家碧玉,在林山最头疼的这个领域,很是起到了贤内助的作用,借着这些信,林山也基本上完全能够顶上这个角色了。
到上海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果然是下了雾霭一般的毛毛雨,前头早有小船上去报信,青浦码头上沙船帮极是热闹的摆开了绵延两三里的欢迎队伍,几大世家都来了人,鞭炮放了足足有小半个钟头,声势很是骇人,船停了许久,林山在五根的提示下,硬是在船上呆了很长时间。
这边船上几个耆老想来是已经跟下头商议过了,一同来恭请登岸,十分的给面子,叫林山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很诧异于沙船帮的胆量手面——自己只不过是林则徐的儿子罢了,三品道在上海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显赫的高官,江浙两省省一级的红顶子大员起码也有个七八位吧,这还没算江南江北两大营呢。他们就算再给林则徐面子,也不用这么大排场吧。
“马世兄,郁小兄,这。。。太过了吧。”林山听他们两个说明来意之后,矜持着客套道:“你们想必也知道的,在京时,我跟你们何制军颇有些那个的,你们一帮的生意都操在何制军手上,这要给你们添麻烦的吧。”
朱朴斋脸上略有些尴尬,却是郁岱生毕竟年轻些,一语道破天机道:“好叫三爷爷知晓,何制军如今便在上海。我们。。。”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林山注意到是朱朴斋在他后头有个什么动作,也不揭破,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林某很是感谢,谢谢诸位,请——”
这番话加上朱朴斋那个动作,林山跟五根对视一眼就知道岸上到底什么回事了,这番欢迎阵仗,必定是沙船帮请示过何桂清之后才有的。但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有这么个礼数在,心意还是很诚的。也不能怪人家先要去请示何桂清,江南漕运都捏在人家手里,沙船帮的生意也都捏在人家手里,请示一下也不为过。不过朱朴斋这一下圆滑,还是顾及了自己的面子的,林山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了个心中有数的意思。那边脸上就有些微微的尴尬了。
当下不穿官服,以便装会面,表示一个亲近之意。与沙船帮郁泰峰等人见礼,口称“泰老”执后辈之礼,一时之间场面很是和谐,倒像是一家子迎接远方归来的亲戚一般。
郁泰峰六十岁左右的样子,须发皆白,但精神很健旺,在绵绵细雨中要将林山迎上备好的车马,只是在上马前,林山诧异的问道:“不敢有劳泰老,敢问一下,这是要去哪里?”
答案自然是安排好的席面,沙船帮公请。
林山微微一笑,摇头将郁泰峰摆着的手势拉起,躬身做了个后辈请教的动作,抬高音调道:“一路承蒙贵帮照应,林某铭感在心的。其实船上的伙食很好,林某这会儿也还不饿。”
沙船帮一众大老顿时脸色有些微变,这么大的排场摆下来,要是客人不给面子的话,那沙船帮往后也不用在上海地面上混了,有几个激动些的已经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敢问一下泰老,上海我头一回来,不晓得金县令庙的所在?实在不是林某不给面子,只因先父有遗训,林家儿孙有到上海的,必要先拜金县令。林某在京的时候,常有这个念想,今日终于有机会到上海来,一来是实在不敢有违先人遗训,再一个,似金县令,沙船帮漕帮兄弟这样的好汉子,林某本人也是非拜不可的!”
绵绵春雨中颇有几个年纪大的帮中大老激动起来,年纪轻的也大多知道帮中这档子往事,纷纷的向林山看来。
“所以林某未敢以官袍示人,非是林某对主人不敬,实在是朝廷规制所在,不敢有违。林某这便以私人身份,请泰老,帮中诸位兄弟带路,拜金县令。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今天我们也沾一沾先人的光彩,就抬一抬头!”
从鸦片战争以后开埠以来,这里的人受尽了洋人的欺侮,林山这番话也是极有针对性的,这里很靠近租界,颇有些洋人被今天的阵仗所惊动在旁边看热闹的,林山这一句话,当真是直说到了码头上这些汉字们的心里去了。
齐刷刷的,郁泰峰当先带头,沙船帮几千号人就那么跪在了码头上湿乎乎的青砖路上,不少人已经发出了轻微的啜泣之声。
“放鞭炮!拜金县令!”大佬们一声令下,事先准备好的第二轮鞭炮点燃,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林山登上马车,绵延数里的队伍缓缓向城中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