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一拜先帝吧。”咸丰人很瘦,永远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边没有从人的时候,即管他是一身龙袍朝服,也没有什么太多的王者之气,这会儿这句话还显得很是落寞,配合着这寒冷的天气,格外有萧索的意味。
先帝就是道光了,林山没什么情绪的跟着咸丰拜完了道光,静等着他开口说话。
“惇郡王其实是朕的兄弟——”好半天憋这么一句出来,林山着实是有点囫囵了,原还以为要说什么大事呢,末了竟是这么一句,这不屁话嘛。
“就比朕小了六天出世——”咸丰当然不晓得他心里这番花花肠子,一直凝视着道光以及旁边那嘉庆的绘像,一面以一种缅怀往事的语调道:“很小的时候就叫抱出了宫去,所以,兄弟里头,朕跟恭亲王处的最好。”
转头看了看林山,咸丰有些自失的一笑,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度,道:“你是来这里品秩最低的臣子。朕原是想叫你看看先帝的,皇阿玛一生勤俭,临老——,其实便是他不说,朕心里知道,对林文忠,是怀了一份歉疚的。”
林山知道这时候以自己的身份该做些什么,伏下身子去,做痛不欲生状。
“你起来。”咸丰吩咐道:“朕登极七年了,匪乱也乱了七年。朕回思起来,倒觉得有些像皇祖睿皇帝,睿皇帝嘉庆元年,白莲教便始起事,一直闹到九年,糜烂四省,国家靡费二亿。但总算是平定了,朕不敢自比皇祖,只冀十年为期,厘定巨祸。朕尝有明言,勘定巨祸者,朕不吝郡王爵赏。本朝外姓例不封王,但朕下了破例的决心,也有破例的希冀。不过。。。”
林山知道自己这会儿只要做好一个听众就好了的,听着他叹了一口气,也陪着他把脸耷了下来,听他继续道:“前日上书房总谙达惠亲王拣翻起居注,说这七年里,江南江北大营屡呈折递,云说‘大军直薄金陵城下。埽荡贼垒。指日捷音将至’之语,岁岁有之,他所入目的就有五次之多,然实情如何,卿亦知之。”
林山这才晓得他朝堂上对和春那些人的怒火是哪来的了。
“向日又有两淮盐政联英,盐运使金安清奏闻,曰江南江北大营,胜保等处用银支用不及,原拟报效圆明园工银三十二万两不给。”似乎有些气愤,看了看林山道:“朕深恨之。两淮盐政在陶文毅林文忠手上,所输京师款,几近国家岁入之半!到朕的手上,尽然一文钱也不剩了!”
说到气愤之处,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也算是这一阵咳嗽,稍稍缓减了他的怒意,摇了摇头道:“屯兵数载,寸功不能建,靡耗年年。这便是朕的好臣子。”
看向林山,微微点头道:“你请去江苏,朕很是欣慰。是以僧王,肃六奏保检视长芦盐政一事,朕一直压着。便是期许你这一条,老五也说他很看重你,问了吏部淮扬海道的缺,所念着,惟品秩不及尔。朕今日既有恩旨,这一条也不提了。惟独胡林翼那里。。。”
林山岂能不知道这时候该说话了?当即回话道:“臣自当遵旨,胡润公那里,想必也能体会万岁栽培微臣的一番圣心的。万岁放心,臣以两年为期,必当一扫弊政,急圣上之所急。”
“嗯——”咸丰点头表示嘉许,沉吟道:“朕检看过金某档案,乃是林文忠当年在河南河道上所荐,原是个良臣的,尽然。。。唉。”
其实林山一直搞不懂,近在眼前的长芦盐政好多东西都已经明白显现出来了他怎么不那么上心,反而关心起远方确实是供应着军用的两淮盐政?但天心难测,这话也不好问,也就是心里嘀咕罢了。
也许是看出林山的疑惑了,又或者是他想起什么要发些感慨了,咸丰又看了看道光的画像,背手摇头笑道:“朕其实何尝想做这个皇帝?叫朕自己选,宁愿去翰林院做个翰林,每日里吟诗作对,看书听戏,全不消管什么国家大事,风liu王爷,何等逍遥,何等的好名声!要么像老五一样,也不闹家务,也不要帽子,快活做个闲王多好?何苦,何苦。”
说完背手而出,到门口吩咐候驾的太监道:“寻人去御书房取朕昨日写的字来,赏林大人。”说完匆匆上了软轿升轿走了。
留下一个林山,咀嚼着他话语中透出来的那些意思。
那两句何苦,明摆着是发牢骚的,对象也很好定,老五傻子或者说是装傻,老七太嫩,说的不就是老六恭亲王?“也不闹家务,也不要帽子”,反过来就是闹家务,要帽子。想到这里,背后就是一条冷汗,要不是自己这些天一直没跟恭亲王朝面的话,这淮扬海道台能不能到手还是另说呢!
至于长芦盐政的疑惑,这会儿也没什么疑惑了,咸丰都觉得不好下手,不是说不能下手,而是不是下手的时机。他总不能什么兄弟都不要吧!这两天老五奕誴又升官又频频进宫,这是指望着这家伙能帮一把他这皇帝哥哥啊!
从这角度来说,老七一直不断的犯毛糙的毛病也没怎么受惩罚也跟着迎刃而解了。
不过回思咸丰这皇帝,做人还算是善性了,他这几个兄弟要搁雍正手里头,指不定就高墙大院等着呢!
这天家的事情也懒得管他了,现在以他一个五品郎中的身份,能得皇帝两次接见,又能跟惇郡王醇郡王拉上关系,已经很不错了。再深也不可能,如今得了个道台做,这是别人巴望不来的奇遇呢!想想自己那姐夫沈葆桢吧,打仗打得差点把命玩进去,到如今也只不过是道台而已。
不一阵一个太监取了御笔条幅过来,领了林山出宫。一路上林山就觉得这太监有些奇怪,一路沉着脸不说话,少有太监这样的,一般这时候总要陪上一路笑脸,指望着大人打赏两个钱的,但这家伙却是死了亲娘似的,耷拉着脸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也好,林山这也正愁着没钱打赏太监呢。这两天做大方人,四五千两银子哗啦分了出去,手头就一百多两零碎的了。
直到快到宫门护军那里的时候,寻了一个没人的地儿,那太监才一把扯住林山,小小的声音递了一句话来,说了一个地址。然后便继续向前走着,换上笑脸道:“大人,这是钦赐的御笔,请您收好,大人您走好,小的不送了。”说完见林山要陶银票,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便转身走了。
嘿,这家伙可真够有趣的。
林山也不去管他,心里知道那个地址肯定有蹊跷,便也不再想他,请护军指点了附近最近的大车房或者是杠房,跑了过去叫了一部轿子,去了那太监说的地址。
怀里揣着上满子弹的六响左轮,林山倒不怕什么危险,倒是这会儿才想起来刚才就这么带着手枪跟皇帝单独相处,要是给护军捡搜出来那才叫危险呢。虽说这会儿他算是半个红人,但这事情还真不是开玩笑的,好在是跟大起一起进去的,想想还真有些后怕。
到了地方,一个小胡同深处的院子,居家的样子,很是静谧。所以下了轿子站门口隐隐能听到一两声啜泣的声音。
四周观察了一下,不像有什么危险的样子,便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迎面正见着一个村姑打扮的年轻女子,冰着脸斜挎着盆衣裳从屋里出来,生的很是泼辣的样子,见了林山放下盆子,扬起头吆喝着问道:“你谁啊?怎么白日闯啊!报衙门拿你!”
林山晒然一笑,这姑娘脾气倒不小,这时候屋子里头传来一声问话,尖尖的像是个太监似的,林山以为是个老太婆,不过听他说话又不像:“小翠你跟谁说话呢?妈昏过去了!”
那叫小翠的不情不愿的瞪了林山一眼,扭了腰回身进屋去了。
林山正纳闷着呢,里头冒出一张依稀有些熟悉的脸来,却是在门槛那地方,倒像是爬着出来的模样,见了林山眼睛就是一亮,扬了扬手嘶哑着道:“林大人,林大人。。。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这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天宫里头赐膳自己赏了他四百两银子的那个太监嘛!怎么闹了个这副德性?
身上衣裳倒是件半新不旧的挺干净,那太监不时的撩起一块来,展示着身上那七零八落的鞭痕,这也解释了他何以会爬着出来的缘故。
林山看这情形,也大致猜了出来这是这个太监在宫外头的一个家了,那女的只怕是买来的媳妇,而他请了宫里相好的太监传话给自己,所以这才不顾身上疼痛爬到门口张望。
只是自己现在哪有空去料理他的事情?
听那叫郑二的太监哭着闹着的说了这么个遭遇——当日咸丰回圆明园住的次日,皇后就替后宫几个被冷落的妃嫔出了口气,从圆明园叫了人回来赶出宫去。咸丰自然是气恼,发落尚虞备用处也就是俗称的粘杆处的头脑怡亲王载垣严查泄露天子行踪的事情。查来查去,查到了这倒霉的郑二头上。
“大人,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郑二估计是跟那小翠说好了的,他这边一哭诉,那边小翠就取了个红包跪着呈了上来,林山当然不会去接他的钱,嗯了一声叫他继续说。
“大人您打赏的钱,小的万万不敢要,请大人拿回去。”郑二眼泪巴拉的抬着头,林山实在是不想扯这么件事情在身上,摇头道:“你留着买点汤药吧。那个,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是要再回宫还是怎么说?我这没头没脑的,也想不出来怎么帮你。”
郑二却一定要林山收下那红包才肯说,林山无可奈何,心道反正也是自己的钱,拿回来也不违本心,当下便收了。郑二这才说了找他林山的缘故,宫里他是不想再去了的,这事情外头人看不出来,他在宫里头自然心里有数,知道这事是懿贵妃撺掇的皇后搞的鬼,懿贵妃跟前的史进忠如今升发了,他哪里还敢再回宫去?
只是不晓得打哪听说的,林山这两天里给惇王府荐了一个太监,想走这个门子进哪个王府去。
林山听完了是又好气又好笑,老子一个刑部外官,如今成了专门荐太监的了。当下就要摇头走人道:“你这太荒唐了,第一,我没那么大面子,再一个,我这也要赶紧回去侯旨去。完了就要去通州。这样吧,这钱你留着,算我一份心意如何?”
“大人哪!我们母子三人死在你跟前吧!”真是叫人没脾气,偏厢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是连滚带爬的出来,号哭着跪在面前。
实在无奈,林山只好问道:“有纸笔吗?这么着,我现下还真不好给你荐什么,你等个三月半年的,等惇王府那位立了足,我再请他想法子成么?我这留个信给你,回头你打听了那位出息了,你拿这信给他看,自然有安排的,这银子你留着吧,我好歹还有一份俸禄支应着。行了,郑二,我这真的有事——”一面给他留了份不留端桂抬头的书,一面宽慰着这倒霉蛋。
好不容易办完了这荒唐的一出,寻了轿子就往宣南赶,一面不住的吩咐快当些快当些,终于跑回南城家里头。一打听宣旨的还没来,心里这才落了下来。
好在这皇帝上班早,他下班也早,约莫下午三点钟光景,宫里终于来了宣旨的太监,尾随着来的,还有一大绑朝里头认识不认识的满汉官员,家里倒是有现成的香案的,摆了出来接旨。一听,果然就是江苏淮扬海道。
不止林山,便连那些一起来的朋友都笑了,待林山打赏了二十两给太监之后,纷纷前来道贺。
“哪儿也不能去!得请客!”林山听着他们吵闹着,心里一阵阵的犯嘀咕,他娘的这两天真是花钱如流水,身上倒是有请客的钱,不过那京债可怎么弄?
熊有能那边也好说,奕譞自然不会在通州等他。不过郭嵩焘大爷呢,这去淮扬海道上任,还得指望着搭沙船帮的回程呢!总不能带着家眷穿过走驿路过捻子横行的匪区吧!
不过喜事倒是真的,男子汉大丈夫终于不用去投胡林翼才能有一片立足之地了。看着吏部同仁递过来的票拟,林山也乐呵呵的,虽说是个冲繁难要的缺,但那总归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