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阎罗是第二天晚上来的,不哼不哈的带了一个随侍叫刘二的,拎了两份礼,照着规矩敲门。与他交情实在是不能算好,所以内眷们自然避到西厢,林山拖着“病体”斜躺在床上,瓮着鼻子跟客人和上官说话:“谢寿翁垂注了,实在是身子不好,劳烦您跑这么一趟,心里。。。唉!”
黄宗汉自然也没跟他说家乡话,一口勉强能听懂的官话,开篇很是热络:“心北,虽说我痴长你二三十岁,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先兄宗澄,与文忠公老大人,乃是一榜的举人。侯官与我们泉州,离得也不远,还是半个同乡——”林山有一声没一声的招呼着,偶尔咳嗽两句。
“你我一部共事,职在上下,黄某自问这些年也确实是对贤侄疏于照拂,奈何,奈何黄某也是自身难保,京师山头多,立身其间,居大不易啊!”果然来到正题了,林山饶有兴味的表示赞同,略搭了搭话头道:“是啊,我还不是科甲出身,更是寸步难行。好在恩科在即,小侄也颇有一较短长之心,寿翁是前辈又是尊长,小侄盼着多指教的心是很实在的。”
黄宗汉拉近乎的说一声贤侄,这边就很配合的自称小侄,一下子感觉气氛就热乎不少,黄宗汉那张阴沉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笑容:“贤侄客气了。要论学问,谁也比不过文忠公,但如今天下,毕竟不是看学问,看科甲。贤侄——”
话垫到一半的时候,五根适时的进来送药汤,这本是五根事先说好的撵客的意思,林山本就没病,这中药汤他才不乐意喝。就等着黄某人自觉地说完这句话走人了。
但很出奇的,黄宗汉居然以二品大员的身份,亲自起身接了那碗汤来,对五根很客气的稍稍一弯腰便一点不居架子的接过药汤,放到林山面前,手拈调羹搅动起来。
这下可好,林山闻着这苦味的药汤犯了难,这家伙倒是不见外,难道。。。难道真的要喝下去?
黄宗汉倒是越搅越来劲,也很有些动情的感觉,说起家史来道:“调着这一碗药汤,黄某不由得想起先兄,唉——”看了看林山,终于是放下了叮当作响的调羹道:“黄某七岁丧父,自小由先兄拉扯长大,一生也秉承先兄教诲做人,忠,勤,正,直,万岁钦赐这四字匾额挂在蜗居,每次见到黄某都不由念及先兄,弟,做人要——”
黄宗汉用泉州土话念了一段他老哥的教诲,惘然若失。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来意的话,林山一定会被眼前这一景象所感动的——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癯老者,追忆抚育自己长大如父亲一般的长兄,烛光下眼角隐有泪花。不说别的,这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林山看的呆了,手中的调羹尽然不自觉的舀起一勺药汤,送进嘴里。
咦?不是那么苦嘛?林山诧异于自己味觉的同时,也醒悟过来,这会儿可不能弄出什么动静来,那也忒没面子了。
黄宗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自嘲的一笑道:“失态了。心北——”话锋一转,踏上正题:“你方才也说寸步难行,我原还不觉得,如今听贤侄你这么说,还真是觉得这四个字真真是句句真言,尽是一个字也未曾虚设。我如此,你也是如此。顺天府京畿重地,接连如此险酿巨变的大事,黄某忝掌顺天府,尽然是事事仰仗贤侄,不然的话,一旦星火激撞,黄某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岁知遇之恩,难见先兄与九泉!贤侄,多谢!”
说完真的拱起手来做了个谢谢的手势,林山知道这个礼不好受,假装脸上变色,挣扎着站起身来,作势要还礼。
黄宗汉自然是起身拦住,虚客套了一番之后道:“贤侄,有句话本来恐怕是不打算说,但黄某便是这等脾性,不说不畅快。”
“贤侄连立殊勋,尽管有僧王弹劾之忧,但圣眷绝不至于有什么降衰之忧。无他,朝廷如今正当用人之际,而贤侄又是国之大才,断没有抑制之理,贤侄若是来年高中,春闱两榜题名的话,三五年内必有超擢!”
呃,他这话的前半部分实在意料之中的,林山也知道尽管僧格林沁有弹劾,但主要也是个开脱自己,以及顺便扫一下老七这毛糙性子,算起来差不多是个长辈教训后辈的意思,宗旨还是为了后辈好。至于自己,更是有功没有罪,这个话郭嵩焘王闿运都说过的。
但奇就奇在他这后半句话,林山原本一直提防着他说要带自己走的话,一直也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装病,说什么话之类的,听到他这话的意思却完全建议自己在京发展,实在是有些吃惊。
果然,黄宗汉还是话锋一转:“不过——,贤侄你毕竟是个汉人。汉臣便是再厉害,封疆大吏有的,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有的,但始终要受满人掣肘,此是国家制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文忠公如斯大才,却一生功业,俱在封疆,实在叫人扼腕。”
这是实在话,这时代还不是后面湘淮军突起之后的格局,满洲人自然在各方面都占优。
“前些日子——”说了这么多话,黄宗汉似乎也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招呼林山喝药莫凉了,笑道:“贤侄你也知道,黄某与两江何制军,乃是同年至交,昔年浙江任上往事,根云兄也于我甚有照拂。是以你的事,黄某实在是有心而无力。从秋天到冬天,黄某屡屡想来,心中这一份愧疚萦绕于心,如今好了,看贤侄今天这个样子,黄某日后也有脸面去见文忠公了。”
坦白说,林山跟他说了这么半天话,听他拉远有拉近的闲聊,扯来扯去始终不入正题着实有些倦了,看他这句是个话缝,便要搭腔说两句场面话就要送客了的。但黄宗汉何等老奸巨猾?一下子便看穿了他的意图,笑了笑起身道:“好了,今日着实是打搅了,贤侄好生休憩,离京前必定再来看贤侄的。文忠公一生功业,俱在封疆,如今黄某又要踏上先贤旧地,敢不顿生豪兴!”
这家伙,林山终于意味道他几次重复文忠公一生功业什么的意思了,他是希望自己接一句话呢!
但他说起离京,礼貌上自然要多问一句的。
“叶名琛自辱辱国之事,皇上怒愤交加,黄某身为人臣,敢不身赴君父之忧?恐怕这两日里就有恩旨,黄某要在两广效法先贤。。贤侄——”
这时候自然不能顺着他的话头接口,林山是明知道两广那边怎么也弄不过人家英法联军的,尽管也许有林则徐的余荫在人事上好处理一些,但没兵没枪的,总不能老指着三元里那样的事情吧?
当然,有这份心还是好的。不过林山知道,自己要建第一份大功业,绝不会是在两广,而是在。。。
所以一面起身,一面咳嗽哄哄的,露出激动神色,却说着泄气的话:“唉,要不是。。。要不是这身体,小侄非要上阵。。上阵杀敌不可!”
“不要紧,总会好的。”黄宗汉一面缓缓往外走着,一面说道:“贤侄,黄某劝你一句,京城里。。。唉!”
他这一句很突兀,又吊起人的好奇心来,看着林山也停下脚步来听他说下半截,接着道:“今日拜谒恭亲王。呵,你猜猜这位贤名在外的王爷怎么说?要黄某求和!不仅如此,还要代何根云在上海谈和!若是何根云也是这个意思,黄某宁愿断了这几十年的交情!呵!好在皇上清明在躬!”
说完一拱手,步履矫健的迈出院子,上了停在门口的一顶轿子,作别而去。
总算敷衍过去了,尽管听得出来,他还没绝了叫自己一并去广州的念头。但好歹这一关是敷衍过去了。
其实这个人,今天晚上这一番会面的感觉,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的话,光凭着谈话很有些正直官员的气节。但怎么说呢,知道了他有利用自己的目的之后,就觉得这一番话似乎又有些做作的嫌疑了。
两广的局面其实要立功不难,因为英法联军的目的根本不是在两广占据一片地方干嘛干嘛,他们始终是要北上的,所以只要做做样子坚挺个一段时间,自然就有现成的功劳拣,但那算什么功劳?联军北上之后就是打架打输了谈和,谈和的一个条件就是要惩办你们这些在两广跟洋人作对的官!皇上清明在躬?他还能活几年?
所以。。。捏着那已经微凉了的药碗,林山第一次长远的思考着自己将来的打算。刚来时只想着在这世界立足,后来只是为着这些家人想着,而今天这一个不是那么好的机会放在面前的时候,他不由得要想想更深远的未来。
而这么沉重的命题,也正需要这么一段沉淀的时期,这几天,事赶事的忙乎下来,实在是太累了,也根本没有精力去想的这么深远。
“少爷,院子里凉——”五根送来一件袄子,在耳边提醒道:“说起来黄阎罗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先老爷的一生功业,当然是尽在封疆。”
“这会儿没有去两广的道理。”
“姓黄的在万岁面前很说的上话——”五根念叨道:“到底是文采上头有本事,投了皇上的脾胃。一篇册封诏书,做的当真是富丽堂皇。”
嗯?林山有些诧异的转头看了看,顺手披上了袄子,迈步到书房道:“把两天的京报拿来看看。”
“朕惟椒涂佐治。含章应厚载之贞。瓜瓞延祺。笃祜启灵长之祚。焕芝泥而光贲。膺鞠采而荣增。咨尔懿妃那拉氏、赋质金相。秉心玉粹。柔嘉维则。表令范于珩璜。淑慎其仪。懔芳规于图史。祥开麟定。恩奉龙章。瑞毓螽诜。吉符燕喜。既蕃禧之茂介。宜显秩之攸加。是用晋封尔为懿贵妃。锡之册宝。尔其坤仪懋赞。敬承昌燕之休。巽命丕扬。益荷庞鸿之泽。钦哉。”
看不太懂,但总归大意思是明白的,这是一份晋懿妃那拉氏为皇贵妃的册文,黄宗汉的手笔。以满大学士裕诚为正,黄宗汉为副进宫册封。不过这日子却着实有些叫人顿生疑窦。
昨天是十二月初七日,不咸不淡的一个日子,好好的这一天册封什么贵妃?
宫里的糊涂事他自然摸不清关窍,略过去不谈,却专心看起有关广州事变的事情来。尽管他不愿意去广州,但今天从黄宗汉的态度来看,只怕这小子要上表请旨带人走,到时候圣旨下来,再推脱就麻烦了。
所以得想个对策出来,一面寻找着什么有用的线索,一面问着五根道:“根叔,要叫您说的话,这一回我是该不该去南面呢?”
“也该,也不该。”林山嗯了一下,请他继续说下去。
“少爷上承先老爷余烈,断没有畏事的道理的。所以去是该去,身赴国难,先老爷在下头看着也欢喜。。。”说起林则徐来,五根总有些情绪在,听他哽咽了一阵继续道:“但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这是一条,再一个,黄阎罗这一回变得太过,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有一条,少爷。您得防着万一有事,先老爷名头在上,到时候。。。”
他这么一说林山就懂了,原先他只是想到黄宗汉要带自己去是想利用自己这个身份,为他在两广迅速建立根基形成助益。现在看来,自己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想事情也想不到多远,居然没想起来这以后万一事败了,呵,你林拱枢现成的一个背黑锅的!林则徐的儿子如何如何。。再往后想一想,这名目恐怕还不止这么点呢。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一条消息很是突兀的跳入眼帘:东阁大学士瓜尔佳氏桂良,着以大学士管刑部,在内大臣上行走。
与之相呼应的是谕军机大臣,广州将军穆克德讷等议夷人趁机入城一事,具折上闻。
这是个求对策的意思。单个看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连起来一看就知道咸丰现在是什么个意思了,东阁大学士桂良是谁?那是一直持和议论调的恭亲王奕的岳丈老子!莫名其妙上了圣旨,又是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职务调动的谕旨,大学士管部都是虚的,内大臣又是个不掌什么实权的虚衔,虽说是相当于领侍卫内大臣的副手,不过如今护军控制在肃顺手里,侍卫在怡亲王载垣手里,哪有他发挥的份?
这个谕旨可真有意思,要是不经意的话,眼睛一滑就滑过去了!
林山思索了片刻,顿时眼前一亮起来,问五根道:“黄宗汉向南,未曾定论啊!”
提起笔来想写几个字,一拍自己脑袋,瞎!真是昏了头了,还想自己写折子!猪头。。。
想着,自嘲的笑了笑,朝五根道:“根叔,病中具折言国事,是不是也不太好的?”
五根似乎是意会过来这少爷有什么意图了,点头道:“少爷您说的是!不过。。。可以请别人待奏的!请。。。请郭大爷!”
“不请郭大爷——”林山自己捋了捋心里这份思路,如今正是恭亲王一系势力渐次抬头的时期,这一份能彰显战略眼光,顺便弹劾几位红顶大员的奏折,过了年之后能起的效用绝不比自己这几天在京师里闹得这几场大功来的小!
现在回思起来,还真是不能以自己的名义上折子。五品郎中没有上专折的权,要部里代递,林山可不愿意自己这份折子给那些大佬们过目。
他只是不会具体措辞而已,中心意思心里早有了个大概,咸丰又是擢升恭亲王系人马,给后面和谈留下后路,又是要启用黄宗汉这样算得上是主战派这样的人去广州,说明他的方寸已经乱了。换而言之,作为皇帝最亲信,一切大事向来都倚重得很的肃顺,也乱了方寸!糊涂到此地步,居然想着两面讨好!
要战就战,要和就和!分别做各自的预备就是了!国家首脑迟疑至此,国事不能决断,自然要问亲信大臣,亲信大臣居然也不能决断,还要下诏请军机大臣会议对策奏闻!连个御前会议都不想开了!
“明天一早,继续请那个孙大夫来,他开的方子不错,人也挺老实的。”孙大夫就是这两天请来调理林山的郎中,人很和善,话也不多,见了面就是笑,很不错的一个人。这病自然还是要装下去,所以郎中就非来不可。
林山一面筹划着自己要表达的几点中心思想,一面继续跟五根道:“根叔,明儿一早您往内城跑一趟,拿我拿柄小洋枪去醇王府上,请见一个叫恩佐的人。就说请他来一趟,请王爷万万不用亲来。”
“也去一趟南城察院,请熊有能晚上到我这来。”
五根一一记下之后退了出去,书房里就剩下了一灯如豆,林山满头大汗的操弄着手里那杆毛笔,纸上几行字,标注着一二三四五。
广州的事变来的极是震撼,霎时之间已经冲淡了京南的这一场事变,成了这城中第一热点的话题。在上了这一份折子之后,一个病中的身份,确实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好处。
功业在何方?林山翻看着手中一本林文忠公政书,脑中一直想着这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