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里因为国瑞走人,另一个满侍郎孟保似乎有些得意起来,很是热络的跟林山聊了几句,看得出来很有拉拢之意,而且对国瑞那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满汉两个尚书麟魁和赵光却都是不在,所以林山又特为多跟汉侍郎齐承彦及黄宗汉多聊了一阵,算是个拜门子的意思。
自然还有几个旗下的堂主事要拜,只是这些人的脸就没那么好看了,大抵就是客套上一路过了也就罢了,反正林山也不指望在刑部有什么更高层次的发展,自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算了。
回到自己直隶司,就热闹起来了,那些迎来送往道贺的自然是在所难免,但刑部毕竟是国家清贵衙门,便是道贺也只是抱拳道一声恭喜罢了,只是直隶司的人殷勤了许多,除了来报喜的那群书办之外,几个在秋审处行走的主事也在,大抵交待些场面话儿罢了,因为郎中在刑部里头虽然官品不高,但郎中毕竟是一司的最高长官,放到后世的话就相当于公安部一个司长了,呃,套句时髦的话,就是放到你们深圳去,那是公安部派下来的,跟你们市长一个级别!所以嘛,面子自然要比昨日好看不少。
不过刑部与户部一般,历来是个特殊又特殊的衙门,面子上好看并不能代表有起事来你说话有用,林山也大略看得出来,那些上了年纪的或满洲或汉军的书办们,也只是面子上恭敬而已。
这一场升官之后的忙活之后,便找到一直在眼前转悠的刚毅——也就是昨天自告奋勇帮忙的那个小伙子,好言好语请他将昨日寻访的结果禀了一遍,话语倒是殷勤,但这结果可就不好了——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甚至大兴宛平两县都跑了一趟,都说没接到这起子回子。倒是冷言冷语吃了一大堆,看得出脸上很有些委屈。这个事虽说叫人沮丧,但也不怎么出乎意料,宽慰了刚毅两句,劳烦他再跑一趟南城察院找兵马司左坊吏目熊有能,会同把这个事继续追一追。这也就算先过去了,这时代办事效率低倒也不能怪人。
至于那个端详还是端桂的案子倒是有了眉目,刚毅跑了一趟大兴宛平两个县衙,已经叫负责西城地面的大兴县去拿人,宛平县令廷杰跟他家算是世交,住的也不远,都是一个旗下的,于这个事上倒是愿意帮忙,就是此人比较谨慎,只是愿意暗中帮忙,但要他出具什么行文之类的当然是免谈。
不过有这个话也就够了,这个刚毅倒算是个人才,知道今天要找林山的人多,一份详细的报告早就拟好了递了上来,林山大致一扫而过,算是知道了个大概。案子是条理分明,内中详情却是细枝末节,最关键的,乃是这个图谋杀人的湖北武生,“常在五爷惇郡王面前走动的”这是一桩不好处理的地方。
“南城原先那个英二,叫英什么的。。。你平日里有来往吗?”这家伙办差勤快是勤快,可惜办错了方向,他似乎看不出来这个问题的关键,是怎么把这案子跟联顺那一系联系起来,而不是什么惇郡王之类的。联顺本身就是个满洲大姓的族长,虽然背后没什么硬根子靠山,但一下子打不死的话,七扯八绕的万一将来能活络起来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看到惇郡王的名字,林山的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满洲老姓郭络罗氏的,叫英良,就知道怎么点,大人。。。”刚毅有些疑惑的抬起头。
林山拈了拈手上这张纸,抬头看了看院子左近有几个要跟自己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随即调整了语气跟刚毅说道:“子良,这个事是在对不住,恐怕还得劳烦您再跑一趟,要不是今儿个着实是忙,我倒真想跟着你一块学学呢,嘿,这一天功夫你能弄这么多道道来,也实在是辛苦了。这么着吧,我现在就奇怪这个英良,他何以要强行把人犯弄走,又不收监就这么放了呢?如今这人你说在哪?”
刚毅呵呵笑了笑,谦逊的道:“大人您过奖了。这里头的道道您是汉人不晓得——”转头看了看外头的人,略哈腰表示道歉,转脸来就压低声音禀道:“大人,那个女的是娼,优不入娼门,这是行规。一看就晓得那武生是受人之托的。惇郡王为人随和,天性醇厚。。。”
说完便一拱手道:“大人,您今儿有喜事,这些闹心的事卑职已经请了顺天府会办,您再给半日功夫,明儿一早准定给您一份漂漂亮亮的定信。”
其实他这一说,林山已经是心里透亮了,这个武生有幕后主使,至于跟英良有什么干碍那就不得而知了,至于惇郡王嘛,必定是叫人给利用了的。看刚毅这样子,指定是心中笃定了的,当下也就放下心来,露出笑容道:“果然还是你行啊!好,就这么办。回头你行文两份,一份留部,一份给顺天府。。。”
刚毅漂亮的一声“啫”便下去了,这人办事还不错,跟熊有能那边配合起来,基本上那批回子的事情就不用烦恼了,只要控制起来,往后就好办。
撂开这堆心事,林山这才有空迎上那几个脸上堆笑的司官。
“实在对不住,兄弟这里实在是公务缠身,不及相迎,罪过罪过。来来,里边说话——”这会儿直隶司他的地位已经完全不同昨日了,早在他跟刚毅说话的时候,左近的人便都知趣的避开了,这屋子便显得空荡荡的,几个人一进来,便有杂役奉茶到来。
这几个都是面生的,唯独其中一个在坐下来之后林山才认出来,这是昨天见过的一个军机章京,只是在章京房比较拘谨,所以也只是面善而已。自我介绍后便知晓,他乃是内阁侍读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江西人叫曾协均的,看得出来,他是这几个人的头头,其他诸人嘴里头赞声不断,书画双绝,上书房里的爷们都很看重的云云。从此人的形容上也能看得出来,形容清秀,头脸都收拾的很干净,举止之间也自有一股隽雅之气。
只是这些人似乎云山雾罩的,嘴上都是套话场面话,颇有些卖弄文字的意思,但翻来覆去的说,说祖上说如今,总是不着什么边际。林山北京耍嘴皮子的人出身,自然不惧这个,跟着扯便是了,顺便也能了解些这时代国家中层公务员的思想也未见的是什么坏事。
只是心里面自然要揣摩这些人的来意,听他们自报家门大抵都是上书房的文化人,伺候那些爷们读书的,想来是这会儿下了学没事干跑来玩。
但不清楚他们的来意,加之这姓曾的似乎跟几个王爷们关系还不错,这更叫人费解,只有绕圈子说话,谈了约莫有一盏茶功夫,来来去去的人都散了,唯独留下曾协均这么个人,人一少才好说话,说到这时候,林山这才听出来个大概来,约莫是有一个案子,牵扯到很重要的大人物,需要刑部出人会办。部里大佬们把这个挑子撂给了自己。
大抵是说京师自咸丰三年发行大钱,纸钞以来,户部下属的乾豫,乾恒,乾丰,乾益四官号,以及内务府下属的宇升,宇恒,宇谦,宇泰,宇丰五官号陆续有形形色色人等向各色衙门控告投书,有勾结大员舞弊害民的意思。这些人用的自然也是饶了七八个圈子,总之宗旨就是一个——上头如今说不定哪天就要办这个案子,但事先得先把人定下来。
“我只是个小小郎中,上头尚书侍郎大老们倒挺有趣——”林山含糊着,不敢出这个头,毕竟前头是有前车之鉴的,所以模棱两可的道:“你瞧我这身,从六品嘛,这等大事要我说,只怕未必管用啊。笙巢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想你给我交个底——”
内阁侍读,军机章京上行走,这位子看上去不显眼,但背后指不定就是哪个亲王郡王,甚或皇帝老子都有可能,这个案子看来确实是要办。只是这两天他也算看出来了,这咸丰七年底的北京,肃顺说话才是最管用的——今天这一场轰动官场的人事变动便可见一斑。
所以,得不到底怎么能随便表态?朝脸上微露鄙夷之色的曾协均道:“曾兄,这案子到底牵扯到谁?”
“肃中堂。”
林山脸上一呆,这哪冒出来这么个神经病啊!自己这两天升官是肃顺的抬举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这神经病今天就跑来叫自己查肃顺!
“林兄叫曾某失望了——”就这么迟疑片刻,曾协均立马嘴上的称呼就变了,只见他端茶站起道:“原以为林兄忠良名臣之后,风骨卓著,声名在外,是个能担大事的人。却不料闻名不如见面,告辞!”
这说说还来劲了,没你这么办事的,这激将法在爷面前——没用!林山自然也没好脸色给他,端起茶呷了一口,起身道:“曾兄留步,有句话送给你。”
曾协均回过头来,看着脸上已然堆上笑容的林山踱步近身在自己耳边道:“是六爷给你派的这个差?”
这句话纯属蒙人了,因为前边他已经晓得此人对于丹青书法很有功底,似乎家传的修养,而本身又是在内阁侍读的,如今咸丰几个弟弟年纪都不大,还都在上书房读书。其中后世知道能有足够的艺术修养跟曾协均这样的人谈得来的,也就是奕了。
至于惇郡王醇郡王甚至更小的那些爷们,大抵听戏还行,这方面便差的远了。
看他脸上的表情,林山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曾协均退开两步,脸色变了变,拱手告辞。
林山自然也坐不住了,这事情很怪异,这神经病这么招摇的到衙门来跟自己说这些,难道不怕惹火上身?肃顺不能拿那些爷们怎么养,但捏死你这么个小蚂蚁也忒轻松了些。。。
刚端起茶碗,嗅了嗅那盏有些喝不惯的福建茶,这才恍然大悟!照啊,自己是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林拱枢了,但这些爷们可不知道啊!这姓曾的当然也是一团迷糊,呵,敢情他们还是觉着这个林老爷仍还是以前那个以从六品身份就敢轻易上疏谈及刑部自上到下一个人都不敢触及的何曾之争的林拱枢!
这么想路子就开阔了,林山突然觉得这个身份现在很有趣起来,好多人似乎都以为自己是个毛糙不通世事,仅仅是仗着父辈余荫才混了这么个官的人,眼下也未见得是件坏事。
正好他也觉得自己一到这时代就遇上大事又升官,各方面所需要的积累又在一瞬间清零,现在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也需要时间来在这世界里慢慢消化融入,那么,就在这个外壳里先待一段时间吧。现在他突然有些后悔方才跟曾协均说的那句话了。
想到这里,赶紧出门追了两步,正赶上余怒未消的曾协均在前头气呼呼的走路。
“曾兄留步——”林山换了副语气,嘴上却不说方才的事情,连声道歉道:“曾兄一番斥责极是,是林某畏事了。”
曾协均摇头无奈的左右看了看,点头道:“算了吧,这事情牵扯太大,林兄你也没说错什么,如今肃某俨然有权臣之象。。。”
“不是这般话说!”林山义正词严的抬高声音,吸引了几个路过官儿的目光:“你我食君之禄,自当竭尽全忠,为圣君分忧!何敢遇事畏避?曾兄,来,我们细谈!”
但细谈的,自然不会是由着他曾协均细谈了,林山就着几个关键的点问了一阵,大抵了解了些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心下便有些了然了——没有实据,全部都是据说,听说,这么看来,又不像是奕的手笔了——他没这么幼稚。
“笙巢,不是我说撂挑子的话——”林山疑心着是不是奕譞那小子受了肃顺的气撺掇着姓曾的出这个头?
“我也知道,莽撞了点,这没半点凭据的话,得要都老爷们上折子,上谕批了才能查。”曾协均有些郝然的笑了笑道:“林兄,是曾某莽撞了,七王爷少年心性,又不好直接出面跟你说话,所以。。。”
果然是奕譞,那天看他气呼呼的走人,便知道这十七八岁的爷们气性没那么好,只是这一手玩的实在是太差了,就凭这么点听说据说就想扳倒肃顺。。。胡闹了点,除了叫咸丰觉着这弟弟无能胡闹之外,还能怎样呢?
看曾协均脸上不免有懊丧之意,林山不明所以,自然要关问几句。
“唉,说来惭愧,都是曾某这玩性惹事——”曾协均笑道:“七爷交待这么个差事其实曾某也是晓得不妥的,但无奈谁叫我生就这么个性子呢?”
说着曾协均将事情坦诚而述,那日事后受了咸丰帝训斥的奕譞,两面受的夹板气,还被勒令不准外出,这心里郁闷,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想找人搞肃顺的不是。
但他这会儿才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手底下没人,于是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撺掇,想了这么个自以为得计的主意来,正好寻了这个曾协均,许以偷拿大内珍藏的唐末五代大家杨凝式的“韭花贴”赏玩半日的好处,请他做这么个中间人。
看他越说越郁闷的样子,林山不禁问道:“七爷要怎么着才能给你看那个韭花贴呢?”
“杨疯子的真本啊!这辈子要能有这么一副字供在家里,曾某豁出去这玩意不要了都无所谓——”指着自己的顶子,曾协均一脸痴迷的模样。
这表情在李宇春歌迷的脸上不难见到,林山笑了笑,提醒他道:“是,那是。。话说回来,曾兄,七爷总有个什么条件,比如你办到什么程度就。。。”
说到这个,曾协均脸上表情顿时委顿下来,苦着脸道:“倒也简单,只怕林兄你不肯。七爷的意思,是想亲自跟你谈一谈这个事,不过。。。不过林兄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么着实在是冒失了些。。。而且事情传出去,肃中堂那边也多有不便。”
“没干系!”林山心中暗笑,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道:“谁叫咱们是朋友呢!林某跑这一趟便是!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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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协均,字笙巢,以字画出名,稍后些时候与管平湖(呃,不是管平潮)的父亲管念慈齐名。北京有个管平湖故居,本地人应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