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品以下臣工,祖宗制度不能独对,所以请肃顺引见——”大约又约有十来分钟的样子,咸丰皇帝皇后到了,似乎不如传说中那么差,面前这位咸丰二十七八年纪,看上去精神奕奕,也很有振奋的特质,两人在肃顺引导下行礼拜见,便听上头咸丰很是和蔼的说道:“起来吧。用膳,用完了朕再跟你们说话。”说完了便朝三人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皇后钮咕噜氏。
皇后便是后来的慈安太后了,林山对她倒是没什么坏印象,而且眼前这个妇人也是慈眉善目的,只听她开口道:“是啊,昨儿听说你们在外头受罪,叫人送的也用不安生,可怜见的,大冷的天受那个罪,好生的用一餐吧。”
两人自然是赶紧谢恩,慈安只是点了点头受了,只见咸丰朝肃顺看了看,笑了笑交待了一句道:“既是皇后吩咐,那便坐下来吧。肃顺,朕在这他们也用不安生,咱们出去说事,皇后也一并听听吧——”
皇后谦让了两句,三个人便这么返身而去,这下子气氛才算稍稍松了些。
咸丰到来,这殿里自然是升起了几个火炉子,暖烘烘的。不过有太监在旁边伺候着,当然不能尽情的吃喝,也不能多说话,两个人便这么蜻蜓点水的每个菜都吃了一点,用了一小碗饭。太监们倒也知趣,用完了之后便赶来收拾,随后给两人斟上茶来。
说实在的,林山心里还是有些小紧张的,这会儿正出神的闻着这茶香呢,忽然就觉得桌子底下小腿被踢了一下,抬头一看,毛昶熙正跟自己使着眼色,一面朝太监们努嘴。
林山会意,这种事是古今南面的,放后世是吃饱喝足泡足之后塞上两个大红包,这会儿自然是要银票。只是他娘的身上就两张银票,四百两那是林夫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心里那个肉痛。
但到什么山头走什么路,他是做生意的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这会儿自然顾不得细想,探手入怀把那两张漂洋过海几千里路过来的银票塞到那个太监手里道:“辛苦了,这点意思大伙儿分了喝茶。”
那太监也是老路数了,只是微一点头,便知道手里是多少,面上很快露出喜色来道:“该当伺候的,叫大人们破费了。”回头一声“谢大人赏”那几个侍立的太监们微微一欠身子,算是谢过赏。
看那边毛昶熙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不仅是他,那些太监们欠了下身子之后也好像身边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自顾着该干嘛干嘛,只是偶尔对上视线的时候,微微点头。
就从这点来说,林山就知道四百两在这会儿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当下心里颇有些懊悔,他娘的早知道给一张好了。
瞧瞧毛昶熙,这小子,官比我大,年纪比我大,好意思叫我出钱。不过这也是心里滚的一句玩笑而已,这人可以算是生死之交了,林山自然不会把这个当个什么事。
塞钱给太监们果然是有用,那太监头子似的人物出去之后不久,便有些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朝两人道:“两位大人,叫起。”笑嘻嘻的道:“万岁爷今儿兴致很好,两位大人请。”
起这是北方话,林山也懂得的,不是叫你起床,是叫你这一起子人。当下道了“劳烦”便起身整肃衣衫,随着毛昶熙不急不慌的跟在那太监身后往后面一间亮着灯的宫殿走去。
还没报名叫进的时候,两人听得很真切,里头正在说些什么事情,似乎是内务府上头有什么蠹虫之类的,咸丰便说了句宫里的事情要皇后多管起来之类的话。皇后自然是免不了应了,谦让几句说自己性子如何如何之类的,就说要回避了。
觑得功夫,太监报名叫进。
当然还是等了一会儿,皇后出来朝他们微微笑了笑免了礼,领着自己的随侍宫女上了软轿就去了,只听里头一声吩咐:“进!”
便是见礼面圣,咸丰吩咐起身,示意先不要说话,却听肃顺继续他的话头:“皇上,刚进来的折子,是军机上头新进送进来的,奴才已经阅看了,统归都是一个字,钱。皇上,还是先头的话,户部内务府要整顿,请皇后娘娘听一听这些难处,也是为着这个——”
“嗯,宫里用度上头,今年皇子诞世,倒不能一概而论的——”这阵儿咸丰似乎精神挺好,听肃顺这没什么好消息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问了一声道:“广州那边情形如何?”
“回皇上话——”肃顺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粤督叶某的奏报与奴才收到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情形恐怕不太妙,洋人。。。”
咸丰似乎对这个话题也没多大的兴趣,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止住他,望了一眼林山,转头对肃顺道:“这些事明儿人齐了再议吧。总之是官员们颟顸之气不改,国家自然也振作不起来。朕给你权柄,就是要办这些差事,有什么烦难的大胆去办,只要心正,朕断没有扯你后腿的道理。好了,肃顺,今儿的折子朕都看了,怎么没有联顺的谢罪折子?”
说着,话音就严肃起来,这也算是将话题往这两个等着引见的小官身上,毕竟联顺今天是因为这两位倒了大霉的。
所以毛昶熙当先跪下,却是不发一语,林山心里烦这种礼节,但身在其境,谁也没法子免俗,是以也跟着照做,好在咸丰看了这边一眼,轻声道:“起来吧,与你们无干的,赐座,赏茶——”
一边自有太监端来小杌子给两人坐了,只听肃顺道:“圣明不过万岁爷,联顺这是自取其咎,他今年五十九岁,还没老到连一份谢罪折子都写不上来的地步,皇上,奴才一直说,本朝力除前明旧弊,断没有番子缇骑满城皆是的事,但步军统领衙门与顺天府,乃至大兴宛平二县,岂能不当其差?皇上一面厉行整顿,他们非但不振作,却是到处作梗,昨日险酿巨祸便是明证!奴才真真不知此人安的是什么心肠!”
他这么一说,林山便听出来了,联顺这一趟是彻底完蛋了。当然,这番话里还能听出许多意思来,似乎肃顺是早就要整治联顺的,而毛昶熙这一闹,正遂了他的心意。这都说毛昶熙是六王爷的人,肃顺跟奕这两个六之间断没有一条心的道理的,老毛何以要帮他这个忙?
又或者是肃顺故意这番话说出来,卖个人情给老毛?他想转头去看毛昶熙的表情,但毕竟这是召对场合,很显然是不合适的。
“富察氏累世勋贵,米思翰,傅恒福康安居然生出这样的子孙!”咸丰似乎有些伤感,略叹了口气道:“你跟他们议着办吧,国家有八议制度,总要顾着惠亲王一点脸面。。。是了,国家大库如今存银如何?胡林翼昨天有折子来,肃顺,据你看,此人比曾国藩如何?”
肃顺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轻声道:“皇上,联顺是要交部议的。。。万岁,今儿天色不早了,宫门就要下钥。。。”
“嗯——”咸丰似乎会意过来,这些话题并不宜在这两个小臣面前说的。便点了点头,挪了下身子脸上有了些笑容,转脸对毛昶熙道:“毛卿,你屡上的折子,朕是都看了的——”抬手止住毛昶熙要谢恩的表示,笑着赞扬道:“有理有据,朕也深以为然,国家如今鼓励练团,你的那些法子,也颇有应验了的。胡林翼昨儿也保你,想请旨调你去——”
“臣一切都听皇上吩咐——”毛昶熙终于逮到机会跪下行礼回奏道:“以臣的本心来说,还是以臣的家乡河南为宜,皇上仁德,今岁淮匪已有溃迹,江南江北大营也于前日立下奇功,相信江宁克复指日可待。臣倒以为捻匪流窜无据,城寨不占,更是烦难些,臣愿意挑烦难的摊子。请万岁俯察。”
他这一番说话内容很多,林山还正在消化的时候,只听咸丰笑呵呵的跟肃顺道:“肃顺你常抱怨朝士无才识能勇俱全之士,朕看这便是嘛!胜保如今在河南帮办?”
“回皇上的话——”肃顺思索了片刻,欠身道:“是,皖豫之间捻匪颇有惧他的。皇上,但奴才以为,毛昶熙不宜就去河南。”
虽然这段时间基本上林山没有说话的余地,但这种情形是他早就预料得到的,所以随着他们的对话而思索,也不无聊,听到这儿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微微抬头看了看肃顺。
巨烛的灯火照映下,肃顺脸上一脸笑容,林山心里放下心来,既然不是自己担心的那个方向,那便是肃顺对毛昶熙起了拉拢之心了,他一定是要把老毛留在身边。
果然,咸丰讶异的哦了一声之后,肃顺回话道:“皇上,毛昶熙是道光二十五年的翰林,还未到京官外放的年限。”
“哦——”咸丰帝点头表示了解,随即还要说话,却被肃顺截断道:“皇上,照奴才的意思,如今京师正要大肆振作,像毛林这样的能员,自然大有可用之处。”
“既是这样——”咸丰沉吟片刻,点头道:“你回头跟他们商议着优叙,报朕知道。”
“奴才遵旨。”这么一句之后,咸丰似乎放下了毛昶熙,抬手示意毛昶熙不要再辩,转头看向林山,开口道:“你是林文忠的儿子?”
“是的皇上——”林山早有预备,站起身来回话,这也是恰到好处,提到尊长名讳的时候,本来就是要起身的,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个,只是学着应付礼节随心的反应罢了,只听咸丰呷了一口茶,畅然舒了一口气道:“朕如今喝的,就是你们福建的大红袍。来,赏林拱枢茶,跟朕一样的一——”
自然是要谢万岁恩典的,林山想着国瑞那件事情要垫话,便行礼请罪道:“臣请罪——”
咸丰似乎看过折子了,点头道:“嗯,你坐下吧。国瑞的折子朕看了,先不去说他。朕这会子在想朕当年还在毓庆宫做皇子,跟老六他们几个住在南三所,每天去上书房读书,时常都要听杜师傅说起林文忠,你不必谢恩,及至登极,却。。。唉,朕这也是感怀往事,如今海疆上头不靖,朕常常要想起往事,耿耿于怀啊,正要大用的时候,林文忠却。。。。”
似乎是真的有些伤感,林山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个与印象中并不那么相符的咸丰,这个人气质很有些多愁善感的意思,这么一会功夫,已经听他叹过好几回气了。想来是国势日挫,这皇帝做的也越发的丧气。后世看他初期振作,后期简直就是醉生梦死自我麻痹,而自己现在所看到的,应该是那个正在转变期的咸丰吧?
正要说话时,肃顺接口道:“是,皇上。好在林文忠后继有人,昨天的一场弥天大祸,全靠毛林两位只手平息,奴才到的时候,局面已经是完全在握了。说起来都是联顺这个无能之辈闹出来的事,皇上,步军统领衙门无论如何此人是不能再兼了,请万岁早做绸缪,惠亲王乃是皇家至亲,断不至于以私意妄害国家的。天色不早了——”说完转头朝林山毛昶熙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叫他们该走了。
但咸丰似乎今天谈兴甚浓,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的表示知道,随即对肃顺道:“国瑞的折子你看了没有?把老七也扫进去了,说是他纵容林拱枢草菅人命?这是什么回事?”
“万岁——”这会儿林山不能不说话了,欠身道:“臣正要请这第二条罪,昨天情势危急,乱象一触即发,是以臣斗胆拿七王爷的名头杀了一个激怒饥民的步军衙门兵丁,这上头国大人有些误会,加上臣说话时有些误会,才有这个说法,请皇上明察降罪。”
咸丰一时没来得及说话,肃顺出面保了一下道:“皇上,据奴才所知,那是情非得已,当时的情形上万人团在城内,谁也想不到顺天府放粥会引来那么多人山高水远的进城的,凡事有经有权,奴才以为林拱枢处置的很是,还请皇上在醇郡王面前关说一两句,醇郡王热衷军务,性子原是有些毛糙了些。。。”
听他话里意思,似乎醇郡王奕譞对这件事有些不高兴似的,但就林山个人的感觉而言,好像并没有这回事,这会儿林山才有些反应过来,今天这一番引见之后,只怕自己头上铁打的一个肃党的帽子就要戴上了!虽说如今还没这个名词,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咸丰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只听这位天子呵呵笑道:“老七虽是庸碌了些,但性情还好的,他天性好武,平常也总缠着朕要亲自去练兵,肃顺,昨天的事往后还是不要提老七了吧,死了的兵丁着该管衙门妥加抚恤。”转头对林山道:“你很好,是个办事的材料,改日你自己走一趟醇郡王府,略解说两句就是了,不至于有什么疙瘩的。还有一个,你恐怕不宜在刑部了,国瑞是宗室,朕也没有不给他面子的道理,这么着吧。。。”
听到他金口玉言说死了的妥加抚恤,林山心里算是落了一块大石头,这是皇帝亲口掀过去的事情了,往后谁敢再拿这个来跟自己过不去?只是虽然如此,德炯那边自己也该跑一趟的为好,虽说是情非得已,但毕竟是一条人命。。。
“皇上!”肃顺这一声很有些顶撞的意味,突然出言打断咸丰的说话道:“奴才以为,刑部庸员无足可惜,倒是勇于任事的能员难得,奴才以为不宜如此。”
肃顺这番话虽然有些无礼,但咸丰却丝毫不以为忤,打了个哈欠,脸上阴晴不定,终于还是点头道:“也好,你们商量着办,拟旨来看吧。”说完起身道:“说了这会子话,朕也有些倦了,你们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