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对于在这寒冷的气候里过了好几个不见天日的雪天的人们来说,连续出两天大太阳真正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了。
左近不知道是哪家戏子吊嗓子已经吊了有半个时辰了,渐次家家户户都也开门张院,除了这胡同中间的林宅。
还是院子里一身婴儿的啼哭声,将林山从睡梦中带了出来。睁开眼来时,熟睡中的妇人也被惊醒了,张皇失措的同时坐起身,又小小惊讶的尖声惊了一声,各自起身。
都是太疲累了。在林山而言,这一觉似乎是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的一觉,所有的疲倦都好像一并在昨夜释放一般,浑身充盈了劲力,心情也是好极。也许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心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把这个眼前看起来景况不算怎么好的家,给担起来。这是男人的责任。
只是一看外头亮堂堂的天,便不由得苦笑起来。这第一天就闹了个不大不小的尴尬。都说古时候上班早这倒也罢了,可就算按照多年后的上班作息时间,那也迟大到了啊。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今天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见自己问话呢,还有昨天那事的善后事宜,自己也得往心上挂一挂吧。
而且睡死过去之前,总也有半夜私语的时候,也让他基本弄清楚了一些事情,比如那个纠缠在自己心里一天的那个麻烦——林夫人便是因为这个放心不下自己的丈夫,才甘心受了那么大的罪,万里迢迢从福建跑到这里来的。
人便是这样,在未搞清楚事情之前,悬乎的话听多了难免有种莫名的慌乱,但一旦接触到事情的真像原委之后,反倒觉得撂开了好大的担子一般,轻松的不得了。这也是他今天早上一大早能有个好心情的缘故。
随着昨天立了这等功劳,皇帝权臣这里都挂上了号,这点子事,没两天差不多就能解决了吧。至于何以毛昶熙等人会那么上心,呵呵,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眼下景象不过尔尔甚至处于不小的劣势之下的曾国藩以及他的湘军,到后来会有多么的风光。
行,就这两天,借着这个势,解决了吧。当然,这得你到差才行,天天睡懒觉可不行。林山一面想着,一面与自己这位老婆一并穿衣起身。
到底是慈母垂念着儿子多些,虽说女人自今到古一般的麻烦和慢吞吞,但她仍旧是与林山一道迈出房门。
只是端来热水青盐末给两人洗脸漱口的,却不是五根,而是眼前这位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年纪,小巧玲珑身形,挂着一脸促狭微笑的妹妹。
这是林夫人的亲妹子,郑氏闺名唤作夏荷的,只见她原本是那种微带些嘲笑意味的笑容,见姐姐姐夫看她,却一下子又犯起女儿家羞怯来,将水盆往林夫人手里一塞,转脸去逗弄那个躺在在小竹篮里玩弄着一个兔儿爷的小孩。
林山与夫人相视一笑,洗脸漱口不提。
“五根叔呢?”好大功夫仍是没见到老五根,林山一面吃着豆汁煎饼果子,一面问忙里忙外的夏荷。
“一大早就忙去了——”夏荷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宝宝玩着,一面回道:“说是跑什么琉璃厂地方去敲人家铺子买了这么个兔儿爷给宝宝,早饭也是他弄回来的呢。说是今天姐姐来,姐夫你好休一天的假什么的,又说去衙门给你报假。。。哦哦,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林山与夫人相视一笑,昨夜里林夫人说这妹子说是爱极了这宝宝舍不得非得跟来不可,眼下看来还真是的。
“宝宝乖——”吃完了抹抹嘴擦了手,林山拍着手把这儿子要了过来,虽说不是自己的亲骨血,但他天生是个爱小孩的人,那一番情形还真像是个慈父的样子,小孩子好奇的看着他,却没多大会功夫,又去玩弄着手上的兔儿爷了。
“宝宝不跟你亲的,来,还是给我吧,省的呆会尿着你不好——”夏荷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抢手把宝宝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哄着。
“我得上差去,说不定今天要有引见的。昨天醇郡王说有这么个意思,万一岔了过去不好。”不过环视家里,两个女人在家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安心,便点点头道:“等五根叔回来我就走。”
“那是好事情——”林夫人也不阻拦,瞟了妹妹一眼,走远了两步,一面道:“得给老爷上香了。”
林山看得出来她似乎有什么小话要跟自己说,便就手跟了过去,两人给林老爷子上完香,林夫人便领先进了房,待林山近来,压低了声音道:“在家里头就问过她啦——”
朝外头一努嘴,林山知道她是说夏荷,便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春棠,棠儿,昨儿你说的不清不楚的。。。她订亲过没的?”
“就是没啊——”林夫人脸上有些焦躁的样子,一面整理着刚才顾着小孩没顾得上的被褥,一面道:“我说妹子你那么喜欢宝宝,怎么不自己生一个?瞧上哪家人家姐姐寻人给你做主去。她就说左近的都看不上,非得到京师看看风liu人物不可,家里都说寻思着她是不是戏文看多了,非要找个状元!她从没在北京呆过,哪知道京师什么模样啊?呆久了我怕她要吃大亏!这回非要吵着来,我心里疑心着还有这个缘故。唉,过了年都十八了,真真急死个人!就比我小着一岁半两岁的,你看我这宝宝都半岁了,表哥,你这京里往来的也帮着物色物色打听打听些子。。。”
她这么一说林山就明白了,自己是再知道不过北京人的德性的了,北京风liu人物多是不错,但有几个好的?如今更是不得了,王府多,那些宗室黄带子哪个不是风liu人物?惹得起的?这且不去说他了,还有遍地的戏班子,里头生旦哪个不是风liu俊俏的人物?能要吗?她做姐姐的恐怕也是担心妹妹平日里瞄上哪个俏后生误了。。。
不过如今急也没用,宽慰着自己不大不小算是个强力部门的官员,寻常拍花的那些匪人也不用焦什么心,夫妻两个商量了一阵说好过些日子想办法把她往回送什么的,也就揭过这一层了。
不过这话一说林山也更是觉得自己这家,似乎有些不安全了,五根毕竟年岁大,家里两个女人,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不太好。
特别是放粥这一场,那些回子们森人的目光叫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哪儿不自在。
换宅子暂时是不用指望了,虽说林夫人来也带了些钱来,但谁知道这会儿北京房价如何?即便是买得起,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请人嘛,这个也暂时不用想,一个是不晓得家里经济状况,再一个贸贸然找来的人谁信得过?指不定就招了个贼呢。看来得先利用着手头的资源,把这方面先加强起来再说了。
是不能闷在家里了,林山决定等五根回来交代过,就要出门,刑部是要去的,不过不着急,反正也请过假了,先跑一趟南城巡检司看看。毛昶熙说要把那个邢彪扶上来的,也不晓得他办到办不到。唉,即便是国家干部,也得依靠基层民警嘛。
想到巡检司,也顺带着想起确实是该去一趟,昨天那个姓恩的那个小子不是有个什么案子嘛,那可是毛昶熙要用来搞联顺的把柄啊,怎么能不问个明白?
也用不了多大会功夫,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五根便回来了。不过这老爷子身体是好,面色如常,气息均匀,林山不由得暗自赞叹。
昨晚上他旁敲侧击也大概知道了这五根的出身,早年的南洋猪仔,凭着好身体逃了出来,辗转从新加坡逃回来,又入了海盗,后来招安,直到遇见林则徐,这才叫收服了过来,几十年伺候下来,所以才有毛昶熙说的什么官场上历久了的事情。
听他说话便知道,他很懂得处事。
“少爷,给您报的身子不适,午后再去。”这就对了,是啊,昨天那么辛苦,又冷又饿的,今天可不是有点不舒服嘛。下午去更是一步妙棋,今天说不定就有好处的,不去岂不是可惜了?
寻思着反正巡检司也不远,也就不套叫人拘束的僵尸官服了,这会儿太阳正好,便一身便装行了。
于是交待了两句,说一阵儿回来,请这会儿老爷子跑一趟虎坊桥那边的湖广会馆,代为向郭嵩焘表示谢意和不能拜访的歉意,请他跟夫人合计着办点礼物什么的之后,便出门信步而行,凭着昨日的印象,以及后世对这片地儿的了解,往火神庙那边的衙门走去,走了没两步,想了想还是折向西行,兵马司便在左近,先去看看老熊吧,这家伙可是有能耐的人,而且也是帮了自己大忙的!
兵马司胡同眨眼就到,衙门也不难找,就在中段那里,跨进衙门口,但见人人都是一脸喜气,熊有能也在院子里,见了林山似乎有些吃惊,随即咧开嘴笑了起来,遥遥的点头示意,三步两步小跑过来,打千就要请安。
林山赶紧拦住,亲热的道:“干什么呢老熊,别说我今儿没套那身皮,便算是套了,你老哥也是我的恩人,昨儿要不是你,今天还有没有我林某还是一回事呢!大伙儿都甭客套,忙着,忙着!”
十来个听差笑着拱手作罢,却不散去,林山便知道兵马司今儿有戏。便笑着摇手止住那个要端椅子上茶的小差役,问熊有能道:“老熊,是了,那起子回子呢?”
昨天那帮回子是交给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押着的,后来他们撤兵后却不知道是转交了还是什么的,当时昏天暗地的,谁也顾不了那么多,不过林山却不能不问,那个头领一样的人物一定要揪出来!特别是今天想到这家里不是那么安全的事情之后。
现在是正儿八经有个家了,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这他娘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剐了那些个王八蛋都没用!所以要未雨绸缪。
“大人,您且莫忙着关问那帮子回子——”熊有能端来椅子请他坐下,乐呵呵的道:“出大事了,咱们毛爷出手了!咱们察院老几十年就没这么风光过!”
出手?林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熊有能就手就递过来一张墨汁还没干的纸儿,虽然是有些字还不认识,但基本上还是能看懂的。
“方才一杯茶的功夫,有兄弟来传过信,说是已经定了,撤差待堪!”熊有能的解说声中,林山看着手中那张纸:富察氏联顺老迈昏聩。。。
先数落了一下富察氏联顺世受国恩,身为开国功臣米思翰公爷之后,名臣傅恒福康安同宗,自己又累受三代明君之恩,累任要职。这个,想来是个帽子,林山飞快的跳过这一段,直接看到毛昶熙笔锋一转,历数联顺的罪状:其一就是失职,昨天那桩叫他姓毛的立了大功的祸端,全都是由步军统领衙门闹出来的。城防如同虚设,数万饥民就这么涌进来,四年前长毛逼近京畿之前车犹在眼际,不意今日又出此等颟顸之劣员。。。
总之这一条其实就是一句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破坏了好不容易在本年建立的剿匪顺利,皇子降世等等和谐景象,便是杀了他联顺也挽回不回来。这一是为自己表功,再一个也是叫联顺吃不了兜着走。反正事情是人家摆平的,要说什么岂不是在人家一张嘴?
自然也免不了弹劾他目无顺天府,纵容子弟什么什么的。
不过再往下看,翻开一页又一页,林山还真是愈发的佩服这个毛昶熙,这小子何止弹劾一个人?连户部满汉两尚书柏葰,翁心存一体也扫了进去。缘由自然想也想的出来,林山激动的都无心再看了。
一天之内,连扫三位极品大员,其中柏葰还是军机大臣,这老小子年关岁尾闹这么大动静出来,真是难怪这帮察院的伙计们这么脸上有光了。
“撤的谁的差?”总不能面子那么大,一下子三个全都撤了吧,林山心道要是你姓毛的有那么大面子的话,你也不至于要去河南咯。
“大人,厉害吧?”熊有能得意的道:“据说万岁爷的原话就一句,富察氏联顺着撤本兼各差。看了折子就下的谕,您想想,咱毛爷多大的脸子!”
不过林山却没他这么兴奋,老毛这家伙行事虽说果断,但却绝非莽撞,他这一手玩的漂亮是漂亮,不过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可是要去河南办团的啊,这把户部得罪光了将来军费怎么弄?
再展看联顺那一大长串头衔:镶蓝旗护军统领,兼管圆明园事务,掌八旗包衣事务,兼管内务府事务,兼掌上三旗官兵进班事务,兼管鸟铳营事务,稽查右翼宗学事务,步军统领,经筵讲官,署镶白旗汉军都统,镶红旗蒙古都统,正白旗汉军都统,理藩院尚书,紫禁城内值年大臣,署镶蓝旗满洲都统。。。
光是官名就去了半张纸了。便算是林山这后世来的人也看得出来,能同时兼署这么多官职在身的人,不是那么轻易能说撤就撤的,也不是一下子能打死的。毛昶熙要实现被逼离京的目的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是,这么大一条蛇,难道就不怕他反噬?
其实他自己也算是站在风暴中心边上不远的人,隐隐的他总觉得这件事闹得太大了,也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会有一场地震呢!自己眼下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搅合在这么个漩涡里,是不是该小心些了?
原本是以为自己赶上了这一场功勋好轻松过段日子的他,在这一刻稍稍提起了点警觉。后世在北京见多了,也听家里面老爷子讲多了,以联顺这般地位,相当于日后的北京卫戍区司令员的角色,他会这样轻易地倒下么?即便是真的如此顺利的倒下了,也绝不会是平静的倒下。
这也是政治斗争。
老毛呢?他后面难道真是恭亲王奕?如今恭亲王正是倒霉的时候,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