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也常常因此而徒添苦恼,就像这一次,无端的卷入到那座古宅中,被吓得个魂飞魄散。
可也真是奇怪,在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之后,我那好事的禀性又开始蠢动,还渐渐的压过恐惧。我暗暗告诫自己,必须把那天的所闻所见彻底忘掉,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那种想刨根问底的念头一直缠绕着我。
我试图先从其他类似的案例来分析,这时我发现,那个幽灵小孩的行为过程,竟和一起轰动美国的“吵闹鬼”事件如出一辙。我抄下一段做个对比……
“1975年12月,纽约的一对新婚夫妇用廉价买得林荫大道112号别墅。当他们兴奋的来到新家门口时,迎接他们的是窗户上一张小孩的脸,他带着调皮的笑意向外凝望,这对夫妇的内心立刻冒出一股可怕而无法抑制的沮丧感。接下来是东西无故乱动、有人拍打肩膀、阴阴冷笑等等……”
我奇怪于这种西方特色的“吵闹鬼”,怎么也会出现在废弃的“礐石疗养院”里?难道就因为这个幽灵小孩是西方人?
不,我更倾向于这是心理暗示导致出现幻觉,我可能是因为一开始误入火葬场,还有陈师傅古怪的行为给我留下“有鬼”的意识,再加上古宅阴森的环境、突变的天气……在这些因素的沉积下,才会看到所谓的“鬼影”。
虽然事情有了安慰性的解释,内心也渐渐的平复下来,不过我依然对古宅有着浓厚的兴趣,李丹的修葺工程顺利吗?他有没有重复我那恐怖的经历呢?特别是关于“麻风病人”的那段历史,更是我最想向李丹了解的。
大约一个月后,我按捺不住打电话给李丹,在确定古宅已经开始动工之后,我选了个有艳阳的假日,打算独自坐车再去一趟礐石,希望能验证一下我对“吵闹鬼”出现的猜测是否正确,还有就是“疗养院”病人集体病疫的详情。
这一天我起得早,八点未到就坐上了开往汕头的班车。一想到这次前往也许会遇到什么“风波”时,我沉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一点点的涌出,并顺着脊梁直达大脑……
我甩甩头,拿起一份《汕头早报》翻看,但愿能把神经放松下来。我习惯性的绕过“头版”打开“民生专栏”,一行名为《梅杰.李奥后人万里寻亲骨》的标题愣了我一下,因为这个名字太熟悉了。
我把头仰起顶在椅背上,突然“哇”的一叫————梅杰.李奥?不就是修建古宅的那个英国人吗?上一次去的时候,还看到他的名字刻在主楼墙上……篇幅不长的内容一下就看完了,然而它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震撼,可以说是把我彻底的推进恐惧的深渊。
报纸上写的是,百余年前英国海关人员梅杰.李奥驻华其间,曾在汕头的礐石修建宅邸与家眷同住。翌年,其九岁小儿玩耍时不幸跌落山坡而死。因林密草盛,找到尸体时,发现其全身肤肉已被虫蚁山鼠所噬,几乎见骨。李奥将残尸埋于宅邸空地。后因势局变化,毁去墓碑而仓惶回国。今有李奥后人拿曾祖遗嘱前来寻找尸骨,拟带回英伦家族墓地葬之……
天啊!莫非我那天看到的幽灵小孩正是梅杰.李奥夭折的儿子?这样的话,我那套“由心理暗示导致出现幻觉”的推测不就全错了?
回顾“吵闹鬼”现身的细节,从外形装着到表情口音,无不与李奥的儿子相吻合,特别是最后那张骤然变化的脸,竟是如此恐怖恶心,原来是被虫蚁山鼠咬食了……
六.
班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在海湾大桥往礐石的匝口处,我就在那里下车。初夏的阳光确实很充沛,或多或少驱散我心里的阴霾。然而站在烈日下毕竟不好受,我东张西望寻找路过的“的士”。
数不清到底拦了几辆,反正没有一辆肯停下。要怪就怪这世道,试想谁愿意搭载一个青年男子,进入到只有一个火葬场的偏僻岛屿呢?
太阳渐渐的发威,我就快烤焦了。这时,一辆黑色皇冠突然停在我身旁。“你来啦?上车吧!”李丹把车窗摇下一半,挥着手招呼我上车。
礐石的景貌和一个月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我不断的提醒李丹,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糊里糊涂的把车开到火葬场里。他坦然的笑了,看得出那次经历没有给他留下丝毫的“后遗症”。
“你还好吧?咱们可真是有缘啊!平时我很少过来。刚才接到工头电话,说有个外国人急着找我。”李丹很随和的说,没有一般富豪的架子。
“噢!会不会是那个李奥的后人?”我马上联想到。
李丹好像还不知道此事,我把报纸上看到的讲给他听。“什么?是那家报纸?”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立刻把车停在狭窄的山路中,“你等会,我下去打个电话。”
几分钟后,李丹回到车上。“这报社是吃饱了撑着,他们这样搞影响很坏的,以后谁敢住进来啊?”李丹说的是实话,换做是我,也不敢住到埋有尸骨的宅院里。
“还好这份报纸没多少人看,我已经叫市长把他给‘和谐’了。”李丹用带着浓浓的汕头口音轻松的说着,没有一丝得意或羞答的样子。
来到古宅门口的石梯下,几个工人正在整平一处斜坡,李丹介绍说这个将用来做停车场。这时我看到旁边还停着一辆小车,有两个人下车向我们走来。
“李先生您好!我是日报社的魏记者,这位是英国人李奥先生。”
果然是他,我仔细的打量起这个个子矮小的,与“吵闹鬼”有亲戚关系的英国人,可怎么也看不出他和幽灵男孩有任何的相似之处。李丹一阵寒暄之后,把他们带进宅院里。
来到主楼前,我第一反应就是望向那个小孩出没的窗户。还好,一切都正常。魏记者未等站定,就开门见山的说出李奥此行的目的。
原来,自从梅杰.李奥仓惶跑回英国之后,无时不惦挂埋葬在万里之外的儿子。他甚至在临终前留下遗嘱,要后人尽可能的把儿子的尸骨带回英国……
两天前李奥来到汕头,他第一时间找到日报社,希望能帮他完成祖上的遗愿。报社认为这件事有卖点,便派精通英语的魏记者跟随协助。
听完这个充满矛盾的“故事”,我开始怀疑李奥的真正目的。李丹显然也有同感,因为他的问话正是我所困惑的。
“呵呵,挖尸骨这可不是小事,何况还要运出国境。李奥先生为什么要找你们报社,而不去找政府部门帮忙呢?”
“李奥先生是第一次来中国,你知道的,外国人一般对中国的政府部门是‘敬而远之’,他打算先找到尸骨再说。”魏记者随口答出,也许他也早料到李丹会这样问。
“哦!理解。难得他们家族这么重亲情,都隔这么多代人了,还千里迢迢的寻回祖辈尸骨……这英国佬也有‘落叶归根’的传统吗?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李丹的话就如一根针,刺得魏记者浑身不自在,他尴尬的把李奥拉到一旁商量。
“win,这事你怎么看呢?”李丹也和我说起悄悄话。
“你问得好,我正奇怪呢!他们肯定在隐瞒什么。”我的好奇心又在膨胀,他们要挖的到底是什么?是梅杰.李奥埋下的文物古董?还是黄金白银呢?
不过魏记者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否定了我不着边际的猜测。“李先生,这件事说出来有些不光彩,不过李奥认为不应该隐瞒,是这样的————
梅杰.李奥是受英女皇封衔的伯爵,在伦敦的富勒姆拥有不少物业。他临终前立了一份遗嘱,把最大的一处物业,留给找回儿子尸骨的子孙……”
魏记者说完,给李奥打了个手势。英国佬从袋子里拿出一份貌似遗嘱的复印件,微笑着递给李丹。(这种解说居然是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啊!我有些丧气。)
李丹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只是微微笑着说:“这事我不想掺和,你们要挖可以,不过我有两个要求。首先要注意影响,绝不能说是在宅院里挖到的,再有就是不能妨碍我的工程进度。”
魏记者把原话翻译给李奥听,他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拿着遗嘱往宅院的最里处跑去。我的视线随着他疯癫的行动移到里面的空地上,这时我才发现,那可阴森的榕树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坨盘根交错的粗树根,牢牢的扎在土里。
我又把目光转向李奥,只见他背靠在围墙最里的转角处,然后笔直的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那份遗嘱……难道埋尸的地点遗嘱上有标记?
“找到了,就是这里。”李奥站在空地中央的那坨树根上,兴奋的用英文大喊大叫。啊!这尸体就埋在榕树下?
(我隐约感到此事有些不对,一时又想不起错在那个地方。这时侯天突然暗了下来,如同一个月前的那次,只是这次来得更快,我马上明白,怪事将要发生了……)
七.
这么快就找到埋尸位置,李丹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更多的是高兴,这种事越早解决越好。他示意大家不要声张,先把宅院里的工人全部叫出来,留下几个可靠的亲信,其他的都支使到外面去干活。
李丹关好大门后,吩咐那几个工头模样的亲信帮李奥挖土。我则退到一旁的石屋门口,迫切想知道结果的心情掩盖了对幽灵小孩的恐惧,或许是知道了他就在我眼前的土里。
天色越来越暗,一群蜻蜓在古宅上空盘旋,看来一场大雨即将到来。然而残留的树根是最难搞的,一伙人累得呼呼喘气,才把上面的主根挖断。
“操!这过了十年的榕树根最不好搞。”一个工头边挖边咒骂着,这句话一下点醒了我————哦!我知道那里不对了,是树龄。
按说梅杰.李奥埋尸应该是在百余年前,可这棵榕树绝对不超过一百年。这么一算,树应该是过了很久以后才栽的,那小孩的尸骨岂不是早就被挖出来了?
我正想走过去把这个想法告诉李丹,围观的人突然发出吵杂的叫声。
“挖到了,这是头骨。”
“快看,又一个。”
“我这边也有一个……”
我加快步伐走上前,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在那排幽暗的小石屋里,有一群模糊的身影闪出来,默默的跟在我身后……
我不敢回头,快步走到李丹的身边。挖出来的骨头堆放在空地上,天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一堆人骨,单是头颅就有十几个,而他们还在挖,天知道下面到底还有多少。
雨点开始洒落,越来越密集。然而每个人都没有躲避的意思,围成一圈,静静的看着被雨水冲刷的骨头,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
“魏记者,你问问李奥这是怎么回事?”李丹板着脸问。
“不用问了,你看他那样子……都快疯掉了。”魏记者的声音也有些变调。
我下意识的望向李奥,他的脸已经不像一个活人,嘴唇在不停的颤抖。
随着头骨的渐渐增多,李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掏出手机边拨号边走出人群。不对啊!怎么有这么多人?朦朦大雨中,我发现身边竟然围满了模糊的身影,一个个穿着老土的深蓝色衣服……
我吓得把视线转回到中央那堆尸骨上,突然,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我的注意,就是那些颅骨。我发现这些已被大雨冲去泥土的头颅,每一个的后脑部位都有个小小的圆洞。奇怪!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敢蹲下去细看。
“这是枪打的。”魏记者不知何时蹲到我旁边,他捧起一个头颅肯定的说:“我以前见过这样的状况,人的头骨是很硬,只有被子弹高速穿过,才会形成这么规则的圆洞。”
这些人都是被枪打死的?难道是战争时期留下来的?不对啊!战争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后脑中枪吧?是被枪毙的?我的头皮开始发麻,一个个问号不断折磨我的脑神经。
回顾起宅院的历史,再从栽种榕树的时间看来,应该就发生在二三十年前的疗养院时期。那这些死者都是“麻风病”人?难道尸骨头颅上的圆洞,是某种不明病症造成的?
……唵(an)、嘛(ma)、呢(ni)、叭(ba)咪(mei)吽(hong)……
我记得李丹曾经说过,七八年的九月,“疗养院”突然爆发疫症,全院三十一个被收押的病人集体感染,最后全部死亡。很明显,眼前的这堆尸骨就是当年死去的病人……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向,劈劈啪啪的打在我僵硬的背上。突然一只手猛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像僵尸一样蹦起身来。是李丹,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慌张的神色。“快走,你马上坐魏记者的车离开这里。”
“大家听着,我刚才向市里汇报了,看来事态严重,上头已经派人过来了。我不想你们卷入,魏记者,你马上带他们回汕头,李奥先生的事情以后再说。”李丹不由分说的把我们推出人群。
其实大家都听出李丹的话意,魏记者更是明白其中的“奥秘”,他二话没说拉起我们外大门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李丹,只见他站在那堆尸骨前面,而身旁则围着一大群人黑乎乎的人影,那阵势就像《无间道》的海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李丹。
唵(an)、嘛(ma)、呢(ni)、叭(ba)咪(mei)吽(hong)。
八.
走出充满死亡气息的古宅,魏记者和李奥一阵急风跑下石阶,我仿佛受到感染,心情变得紧张起来,步伐明显快了许多。
大雨下,那些修停车场的工人都躲在临时搭建的竹棚里,刚刚开凿出来的红土坡成了泥地。当车子在掉头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幽灵小孩,他就趴在那片赤红色的烂泥中。虽然只是露出半截模糊的身子,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就是一个月前我看到的那个小孩,那只“吵闹鬼”。
难道他的尸骨早被人挖出,就抛在这红土堆里?我不敢对李奥提起,因为我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幻觉。车子迎着暴雨在山路中兜兜转转,车窗上就像挂起一副水帘。(后来我看新闻才知道,这场雨是汕头市有气象记录以来,录得单日雨量最多的一天。)
应该到路口了吧?我猫起腰正想问魏记者,车子突然“吱”的一个急停,把我抛到前排上。当我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透过朦朦的玻璃窗我又看到那块破旧的路牌,上面还是那几个黑字————“礐石火葬场”……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
那一天我是在海湾大桥礐石路口下的车,很快就有一辆班车经过,就在我蹬上大巴车门的时候,看到几辆军车呼啸着朝礐石急奔而去。
后记:
事后我打过无数次电话给李丹,可一直处在关机状态。而挖出大量尸骨的事情也未见报导,李奥更是消声灭迹。而更奇怪的是那个魏记者,我通过同行调查,得到的居然是“日报社”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零八年我到汕头参加奥运火炬接力的时候,曾站在海湾大桥上眺望礐石,那里已经建设得很美,很繁华。只是南面山腰的那座宅院,依然是残旧的样子,它孤独的嵌在满山翠绿中,散发出一种凄凉,一种无奈……
……唵(an)、嘛(ma)、呢(ni)、叭(ba)咪(mei)吽(h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