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细雨纷飞的傍晚，我历尽艰辛、磨破嘴皮，终于带着十几斤干鱼翅回到宝山的棚屋。这两天来，我就像一个演员，打着老爸的招牌在海边忽悠渔民。为了得到更便宜的价钱，我甚至用老爸跳楼这件众人皆知的悲剧来博得同情，逼真的可怜相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柴炉的火烧得很猛，我迫不及待的拿出干翅，照着虞老伯写的工序，开始了又一次繁琐的泡制。在反复搅拌的时候，我突然发出一声苦笑————这与其说是在熬鱼翅，不如说是在煎熬制作的人。
“小弟，做的怎么样？”虞老伯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声音依然是那么的低沉飘渺。（为什么他每次出现总是吓我一跳呢？）
“老伯您来了，我正想着您呢！”这是实话，我有太多的疑惑想问他了。
我停下手来，望着他泛红的皱脸，把这几天的情况跟他详细述说，之后又随口问了他一句我现在最关心的话：“老伯，您跟我爸合作时，一共雇了几个工人啊？”
“呵呵，这种发家的手艺怎么能让外人知道呢？所有一切都是我俩包的。”虞老伯笑着说。
“就两人？不对啊老伯，这泡鱼翅既费神又耗时，从入货到出货起码要一个星期，就算你们再熟手，也做不了多少啊！怎么可能发大财呢？”
虞老伯猛地一震，他避开我的视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就像一只蜘蛛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
“哎！你不愧是虞光耀的儿子，对钱的敏感比你老爸有过而无不及啊！是的，我们后来用的是另一种办法，不但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还可以大批量的泡制。”虞老头紧盯着我溢满兴奋的脸，不紧不慢的说。
“其实这种方法也是你老爸发明的，我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得到的启发，事实真的很好用。只是……”
一听既然是我老爸所创，那虞老伯肯定会教我的，我要耐心的等他说。不过看他吞吞吐吐的，想必这方法很独特，或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吧！我是这样猜想的。
不出所料，虞老伯沉默没多久，就说出了这种省时省力又简单的方法————“你去买几瓶‘双氧水’来，从第三道工序开始，改用它来泡，每过二十分钟漂一次清水，最后再不停的冲洗一小时。这样至少可以节省三天的时间，还可以大批量的制作。而且泡出来的鱼翅更粗更靓，卖相也好。”
“双氧水？那不是消毒用的医药品吗？”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妥，但此时振奋的心情以无暇去思考这股不安的感觉到底来自那里了，我麻利的掏出本子记下虞老伯刚才讲的程序。
虽然用这种方法泡制鱼翅听起来有些恶心，不过我相信虞老伯不会骗我，更相信我的老爸，他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伟大的，绝不会做出损人利己的事情。而此时我内心更多的是对老爸的佩服，他真是个天才，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其一二呢？
“小弟，你以后要批量泡制的话，就用那个化骨池来泡，这样比较方便。”虞老伯一只手指向后面那个用红砖砌成的水池，头却转向我，泛着奇怪红光的脸上透露出某种不安。
“化骨池？怎么起这么个恐怖的名字啊？”我知道这种叫法肯定有他的原因，就等着老伯说下去。谁知他只是呵呵阴笑，说了一句“你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就往大门走去。
“好了，我必须走了，你好好干，我过几天再来。”哎！虞老伯真是个奇怪的人，话音未落，他就消失在门外的斜风细雨中，还是像他出现时那样的突然……
七．
事实证明老爸的方法十分奏效，短短的三天不到，我就把十几斤的干鱼翅泡好，不但成色足，外观也极为靓丽，看上去比上次那块花了我整整五天时间泡制的还更上品。
当我抱着一大锅鱼翅来到酒家的厨房时，王经理并没有丝毫意外的感觉。他还像上次那样的秤货、送老板验收、给单据，然后当场把钱三七分掉。
几叠钱裤袋撑得鼓鼓的，一条铺满黄金的大道正向我招手。现在有了批量泡制的技术，这一家酒楼的消化能力已经不足以承受了，我必须再发展几家，最好能把老爸以前的地盘接过来。
我打定主意走出厨房门口，这时候王经理匆匆的追出来。（坏了！难道用“双氧水”的事露馅了？）只见他搭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悄悄的说：“东西放在后门的潲水桶边，你拿回去给你老爸。跟他说别掺太多了，照老规矩一比五就好。”
这又是搞什么把戏？难道老爸跟王经理还有其他苟且之事？我满怀兴致的拐到酒楼后门，在发出浓浓臭味的几个潲水桶间，果然有一大麻袋的东西。
我快步走向前去，刚想提起袋子的时候，突然停下手来。不行，我现在兜里揣着那么多钱，要是被人误会成小偷那损失就大了，还是先打开看看吧！
挥手赶去袋子上面的苍蝇，我轻轻的解开上面的麻绳，一股鱼腥味直冒出来。天啊！里面竟然全是鱼骨头……
回到黄浦江口的山边，远远就看到山腰的棚屋亮着灯，是虞老伯？谢天谢地！他总是在我困惑的时候出现。我背起那一麻袋的鱼骨头，气喘吁吁的爬上山去。
果然，虞老伯就坐在门槛上，他背对着屋里的灯光，全身泛红的皮肤不再那么明显，黑乎乎的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是黑白照片里的人物……
“大伯您看看，那个厨房经理居然给我一麻袋的鱼骨头，这是怎么回事啊？”未等站稳，我就迫不及待的请教虞老伯。
“嘿嘿！进来说吧！”老伯撑着膝盖慢慢的站起来，随即转身走进屋里，背影是那么的猥亵。
他慢吞吞的走到屋里那个“化骨池”边，黯然无神的指着池子说：“把你那袋东西全部倒在这儿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对虞老伯生出一股怜悯之意，也许是看到他那消瘦而佝偻的身躯，也许是此刻他愁眉紧锁、满怀心事的神情。
我刚把臭鱼骨倒进这个长方形的池里，虞老伯就说出了下一步，“加清水，要二十公分高。池壁那条记号你看到了吗？就加到那里。”
加水？想干嘛呢？我开始迷惘，难道这臭烘烘的玩意儿还有用？我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向虞老伯说出我的疑问。
“嗯！明天的这个时候它们就不是垃圾了……你不是想发大财吗？我现在就教你点石成金的办法。”看得出虞老伯早料到我会这样问，所以回答得很干脆，“今晚先把鱼骨泡洗，明天一早去弄两坛‘盐酸’来，你记好了，按十五比一的比例调稀，然后倒进‘化骨池’里。”
“这些鱼骨经过一个小时的盐酸浸泡，会逐渐变软变得有弹性，这时侯你再把盐酸的浓度调低到三十比一……到晚上就成这个样子了。”虞老伯把手伸到我面前，手心里几条闪着银光的东西确实和泡好的鱼翅没什么分别。
“假鱼翅？这臭鱼骨能做成这模样？”我目瞪口呆的望着老伯。
“对，这是你老爸的又一伟大发明啊！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个和那些管厨房的人勾结，才搞得风生水起的。今天王经理不是跟你挑明了吗？到时候你就按一比五给他配上。”
虞老伯有意无意的道出我老爸发财的秘密，我一时有些难以接收。“不，老爸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在舟山都有不错的口碑。”当话题转到我老爸身上以后，虞老伯的表情明显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呵呵！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虞光耀，没错，他曾经是个本分人。也许是他过怕了穷困的日子，也许是为了你幸福的将来。他变了，变得不择手段……”老伯可能是顾及到我的感受，他又转了话题。
“你今晚早点睡，好好考虑一下，能不能重振家门就靠你的决定了。”老伯抛出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漆黑的山腰间。
“不可能的，我不相信鱼骨能做成这个样子，那些顾客吃不出来吗？”躺在木床上，我反复的思索这个问题。当然，造假的罪恶感也曾出现过，“吃鱼翅的都是些什么人？还不是那帮当官的、有点权势的人，他们更是无耻。”有了这个借口，愧疚的阴影也很快散去。
“明天就拿王经理那袋鱼骨来试试吧！”打定主意，我翻个身安然睡去。突然，屋里“噗”的一声闷响，我马上睁大眼睛，只见墙上很清楚的映着一团影子。那是一个庞大的身影，大的几乎遮盖整面墙。
我朝床后的吊灯下望去，看到老爸就站在那里。他的样子让我看着心碎————满是血污的身子严重变形，摆出一副常人无法做到的站姿。而头部更是惨不忍睹，就像被狠踢一脚的西瓜，裂口处不时的冒出夹杂着血沫的白浆。
他就这样默默的站在我的床后，扭曲的手指向“化骨池”，一双挂在眼窝口，就快掉下的眼珠怜爱的望着我……这是梦境还是幻觉呢？我尝试着坐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老爸的身影就如一丝滴进湖里的黑墨水，很快的变淡、消散……
八．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早早的起床，昨晚的恶梦依然缠绕在脑里，不过丝毫不影响我想求证的迫切心情。鱼骨真的能泡成鱼翅？我现在就去找两坛盐酸来试试。
走到山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表姑妈一家。前段时间多得他们收留，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再说偷拿干鱼翅的事也必须了解。嗯！我现在先去看看他们。
也正是我这一念之间，省去了很多麻烦，原来姨丈在附近一家老乡办的电镀厂打工，当他乐呵呵的伸手接过我送的钱时，手臂上有一大片的红斑特别碍眼。哦！虞老伯全身的皮肤不也是这种颜色？
“姨丈，您这手是……？”我惊讶的问他。
“这个啊？我们搞电镀的要经常用盐酸来洗料，那玩意儿腐蚀性很强，不小心弄上就成这样咯。”姨丈的话点醒了我，这盐酸附近电镀厂就有，我只要出高点价钱，弄几坛应该没问题。
一个小时后，我带领几个小工抬着盐酸回到山腰的棚屋，他们一走我就把门关上，迫不及待的开始我的试验。盐酸是很危险的东西，姨丈通红的手臂就是个教训，我小心翼翼的按老伯说的程序去做……
当我把调到十五比一的盐酸液倒进“化骨池”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焦臭味随即飘起，我赶紧拿起木棍来回搅动……就这样围着池子不知跑了多少个圈，我突然想到，如果两只脚跨到池壁上，就不用来回跑了。
几乎在我跨上池沿的同时，虞老伯出现在我的前面。
“嗯！年轻人有干劲，和你老爸一个模样，我来帮你一把。”话音未落，他操起一根木棍走到我身后。
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感激，正想回头跟他说话，突然脚跟一阵钻心的疼，我不由自主的一缩，紧接着后背又吃一闷棍，当场把我打倒在充满盐酸的“化骨池”里……
真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此时所承受的痛楚，我全身痉挛起来，陷入了一种狂暴状态，而池边的虞老伯却慢悠悠的走近，就像在欣赏一出戏。他那红红的脸颊因激动而不停抽搐，眼神死盯着“化骨池”里拼命挣扎的我，突然哈哈哈的笑得前仰后翻……
求生的本能使我跃身而起，冲出大门后，我踉踉跄跄的往黄浦江跑去，身后是虞老伯歇斯底里的狂笑……
当表姑妈把我送去医院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痛的感觉，不，应该说我以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了。就连眼前出现的一切，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臆想……我又看到了老爸，还有虞老伯。他们就在我刚才出事的“化骨池”边吵架。
“虞光耀，你这样做对得起天地良心吗？你用‘双氧水’泡鱼翅，已经是犯了行规，这我也就忍了，你现在居然用鱼骨头来假冒鱼翅，你发钱疯了你？”
“大哥你干嘛那么大火气，这又吃不死人，再说这鱼翅也不是咱们普通人吃的，让那些有权势的家伙吃吃亏有何不妥？”哎！老爸和我想到一块了。
“不行，咱们是合伙的，我不许你乱来。”虞老伯拿了根带勾的木棍跳上池沿，想把池底的木塞勾掉。
“别这样，这一池就快泡好了。”老爸迅速跑过去想阻止他，谁知脚被地上的塑料水管绊了个踉跄，一下把虞老伯推进“化骨池”了……
看到虞老伯在盐酸里挣扎，我全身的神经好像在拼命收缩。我知道他此时肯定是生不如死，因为我刚才从池里上来。
不知他是因为身子太虚弱，还是因为绝望而放弃，一两分钟后他就没动静了，此间我老爸就像一个木头人，默默的看着老伯发红的尸体。
我用力的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这恐怖的场面仍在继续……我看到老爸把虞老伯的尸体捞上来，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老伯斑白的头发一团团的被水流冲落。
出人命了，老爸怎么不报警？他是怕辛辛苦苦赚到的钱最后一场空？咦！他干嘛背起老伯的尸体？要送到那里去呢？我的心随着老爸在漆黑的山里瞎转，最后来到了黄浦江边。
这儿？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虞老伯的芦苇丛吗？只见老爸匆匆的在河边挖了个大坑，把老伯的尸体埋下之后，又匆匆的赶回棚屋，收拾好东西后连夜坐车回乡。而我还看到，虞老伯轻飘飘的鬼魂就搭在他的肩上，随他一路回到舟山……
后记：
win，我的故事讲完了，你相信吗？我前几天刚出院，这次花光了我所有的钱，连老家的房子也押上了，可我现在这模样比死人好不了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