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阵钟声,莫秋离从美梦里惊醒了。原来是宫里的晨钟,是皇帝早朝的讯号。
莫秋离翻身起来,打坐调息,将刚刚从沉睡里醒来的身体调节到最佳的状态——这也是他在不能去户外练功时的调节方式。
忽然门口一阵响动,是有人打开了门锁。莫秋离暗暗好笑,禁锢住他的,可不是那把锁。
“皇上有旨,宣莫秋离上殿。”一个太监走进屋里,高声宣读起皇帝的口谕。
“去就去。”莫秋离嘟囔着下了床,“带路吧。”
如果莫秋离对这宫墙里的事情稍多一点了解,或许他会完全是另一种心情:太监宣读口谕,是绝对不敢删改任何一字的,而皇帝是“宣”他“上殿”——此刻正值早朝,上的无疑便是金銮殿,这样的措辞,多少已经透露了一些宣召的目的给他。只是,莫秋离并不懂得这些。此时如果有人把这一套讲给他听,他也多半会苦着脸抱怨这皇家的规矩真比道观里还多,还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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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陈宆左手食指轻轻叩击着龙椅,发出轻微的“砰砰”声,与身旁的内史太监悄声说着什么。
“皇上,莫秋离带到。”小黄门禀告道。
在两名甲胄卫士和费岩的“看护”下,莫秋离被带到了殿上,到了玉阶前停步,费岩一只手轻放在莫秋离肩上。
莫秋离瞧了瞧左右的文武百官,心道,这场面,皇帝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便赌气似的白了身旁费岩一眼,噗通跪倒叩首,高呼万岁。费岩也随他跪下。
陈宆捻着腮下一簇龙须,故意问:“方才朕说到哪里了?”
宰相谢信站出一步,躬身答道:“回皇上,皇上方才说到,这后宫有人阴谋诬陷张皇后,致使皇上您与襄平公主骨肉离分。”
陈宆点点头:“嗯,没错。那,朕就接着往下说!十六年前宫中剧变,其罪魁祸首就是……”他望了望林立的朝臣,缓缓的吐出几个字:“蓉、贵、妃!”
莫秋离不知蓉贵妃其人,倒还罢了,满朝文武听在耳中,却如惊天霹雳,一时间竟都忘了朝堂规矩礼仪,或交头接耳,或喃喃自语起来。
“朕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惊讶,而且更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心里在害怕,在战栗!”陈宆的声音越来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强硬,说到最后,几如罄响。
陈宆口中所说的蓉妃,除了皇贵妃这层身份,同时也是他长兄宣威王陈寰妻子的堂妹。这一位皇妃,一位王妃,也如玉贵妃秦玉瑶、平东王妃秦子孟一般,都是士族出身的姊妹花,依靠着这样的联姻来巩固家族的地位。只是,蓉妃和宣威王妃的娘家如今式微,朝中无人,远不及宁边侯秦远山一家显赫。
朝堂上的大臣们,不少都和蓉妃已经过世的父亲在先皇时同朝为官,关系密切,听说蓉妃当年犯下如此罪行,无不担心起自己头顶的乌纱,甚至是脖颈上那颗脑袋。
莫秋离无牵无绊,乐得瞧个热闹。跪久了腿乏,他便挪了挪腿,稍稍舒动舒动筋骨。
大臣们差不多议论完了,陈宆才不慌不忙的道:“今日在殿上说起这件事,并非是想问责,而是要……宣恩!”
阶下又是哗然——才数落了蓉妃的大罪,现在却突然说要宣恩。虽然不敢说,但不少在朝多年的老臣子们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敢情皇帝当年胡闹的毛病又犯了。
陈宆却是真的叫内侍宣读起圣旨来。
莫秋离也颇好奇,仔细倾听。原来,皇帝封赏了罗元庆,封了一个什么将军,又赐了田宅金银,恢复“丑女”萍儿的襄平公主身份,而先前为了“引蛇出洞”,迫得蓉妃露出马脚而与皇帝合演了一出“认亲”好戏的太一教女弟子辛雨菡,则被皇帝收为义女,赐同公主身份,但仍准其留太一教中修行。
听圣旨中提到“辛雨菡”,莫秋离顿时明白了——自己先前见过的那位“襄平公主”,的的确确就是辛雨菡,想到这里,莫秋离不禁心头一热。
封赏之后,便是惩处,首恶蓉妃自然逃不过一死,而牵涉其中、现今仍在宫中的一干内侍、女官也都一并处死。
宣旨一毕,满朝称颂,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直到散朝,陈宆都没提到莫秋离一句,也没对众大臣说起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又会在金銮殿上听了一次早朝。当然,皇帝的率性,大臣们心里有数,没人会真的多嘴问一句。
朝臣散去,只剩下莫秋离和费岩跪在阶下。
陈宆伸了伸懒腰,慢步走下玉阶,站在莫秋离身前。莫秋离也抬头看了看他。
陈宆笑了笑,问:“听了一回皇帝上朝,有什么体会?”
莫秋离想了想,答:“麻烦!”
费岩拽了拽莫秋离衣角,刚要开口,却被陈宆喝止。陈宆又问:“麻烦,怎么说?”
“规矩太多呗。”莫秋离想也不想就道,“说点事那么多规矩,下个旨意那么多规矩,就连散朝也不少规矩,岂不麻烦?”
这些话,却正敲在了陈宆心坎上,只是作为帝王,他自己却有太多的不能做,和不能说,而莫秋离一席话,却正与他的心思一致。然而,他让莫秋离听早朝的目的却不在此。
“莫秋离,你现在知道,皇宫里有多少规矩了吧?”
“知道一些,不过我看,我不知道的还有不少。”莫秋离答得爽直。
“所以……”陈宆脸色忽而郑重起来,“你在禁宫纵火,擅闯天牢,虽然你为的是救朕的襄平公主,和罗元庆,但我不能因此就免了你所有的罪责——这,也是规矩,你明白吗?”
莫秋离恍然,原来闹了半天,皇帝是要惩治自己,心里却又有愧。
见莫秋离沉默,陈宆又道:“玉妃是幕后主使,虽然她也是一番好意,但朕也罚了她。那么你,朕也不能不罚。”
莫秋离满不在乎的道:“任凭皇上处治。”他心里清楚,皇帝这么说话,自己铁定是不用掉脑袋了。至于一点皮肉之苦,以他的修为,不用几天就能恢复如初,不如答应的痛快点,也算给皇帝些面子。
陈宆向后招了招手,内史太监便双手捧上一个铺着黄绸的木盘,上有一只锦盒,和一卷绢帛卷轴,放在莫秋离身边。陈宆郑重其事道:“莫秋离,朕封罗元庆为西凉司马大将军,统辖西宁、肃州、凉州三卫军马,经略西北军务,阻击外夷。这里,是他的将军印,和朕的圣旨,就由你带给他吧。”
莫秋离不解:“怎么……为什么是我带去?”
陈宆皱皱眉头,失笑道:“朕不是说了要罚你吗?现在朕单独下道口谕,罚你莫秋离做他罗元庆军中一个马前卒,去给朕保家卫国去!”
“啊?”莫秋离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皇上,我是修道之人,可不能去上阵杀敌啊,这是道家的规矩……”
“朕知道!可朕也知道,你这个天师,不过是个冒牌货,你压根就没拜过师,也并不是道家弟子,上阵杀敌,那也不算违逆了规矩。”
莫秋离没料想,陈宆早已经替他找到了最充分的理由,一时也真无言以对。
百余年前,太一教修神宗百名道士齐助太祖皇帝,于鄱阳湖一役中反败朱元璋,并辅佐太祖创下陈汉天朝,却引发各路修道之士不满,认为方外人插手俗世大为不妥。其后太一教内也认为此举有违祖训,于是集结道家各路各派掌教住持天师,一同约定,此后严禁各派弟子参与俗世战争杀伐,并定下两条规矩:各家弟子门人,凡要出任朝廷官职者,需先退出门墙;凡要上阵杀敌者,需废除本派修为。有违者,按忤逆叛徒处置。
“叛徒”的下场,莫秋离从前不知,但认识了丹伯阳以后,他却牢牢的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尽管有了“没拜师,又不是道家弟子”的理由,但莫秋离心里总还是觉得不踏实。想了想,他告诉陈宆:“皇上,您的圣旨,还有将军印,我一定带给罗头领……啊我是说,罗将军,不过,我去西北这事……皇上,您看,能不能让我先回去跟我师傅说一声?”
皇帝还没急,一旁的内史太监却急了,不住给莫秋离打眼色,他还真没见过敢在皇帝面前讨价还价的人。
陈宆却只是笑了笑,一边走回龙椅旁,一边道:“随便你吧,你晚些去西北也行,正好,让罗将军多休养几天,等你回来了一起出发。”
“谢皇上,谢皇上恩典!”
前边小黄门引路,莫秋离乐颠颠的从皇宫里出来——这回,可是踏着大步,从皇宫大门“正阳门”出来的,引来不少侍卫的注目。
大步流星的走在正阳门前宽阔的大理石广场上,回想几天前在这里,因为身份卑微,又是布衣打扮而被侍卫刁难,却因此结识徐承业的事,一时唏嘘。
修道升仙,非穷尽一生,持之以恒不可,然而人间仕途,功名利禄,却是伴君一日,即可飞上枝头。相较起来,修道诚然苦甚,也怪不得世人大多醉心名利富贵。
而莫秋离一心只想做个无拘无束的人,既不想苦苦清修,也不愿去名利场中翻滚。如今说不好要去一趟西北,然而建功立业也决非莫秋离所愿。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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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妃带着一个宫女进了寝宫,自己便往凤榻上一歪,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掸了掸已是一尘不染的衣裙。宫女立在一旁。
“娘娘。”宫女开口,却作男声,“这里安全吧?”
“哟,崆峒大仙什么时候胆子变小了?风大仙,你且放心,这里没人敢随便进来——何况,你现在这小模样,谁能知道你的身份?”
变作宫女的风里惊还是有些不放心的瞄了门口一眼,回头道:“不是胆子小,是谨慎,谨慎……”
玉妃鼻子里“嗤”了一声,风里惊也当没听到。
被自己从前的同门师兄费岩,和那个一身南疆诡异法术的萧太监狠挫了锐气后,风里惊到这会仍然有些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娘娘,有些话我得问个明白,回头好跟侯爷和王妃交代呀。”风里惊低声道。
“嗯,你尽管问吧。”玉妃漫不经心的说着,轻轻合上了眼。昨晚,她也是熬了半宿。
“娘娘,您自作主张,叫我们去帮莫秋离救人,而没有去杀了张皇后的那个孽种,反而让她安安稳稳的做回了她的襄平公主,这事……侯爷那边怎么说?”
玉妃打了个呵欠,道:“爹爹在辽东,不清楚宫里的变故,我自然不能时时按他老人家的吩咐来办了。你们可知道,早在一年前,皇帝就怀疑当年张皇后的事有蹊跷,暗中还派了人查访。”
风里惊插话道:“不过娘娘,这事,当年侯爷不是都办的妥妥当当了吗?我们兄弟二人当初可是亲手把那几个宫女太监给弄死的,决无活口!”
“杀人,杀人,你们呐,就知道杀人……”玉妃摇头叹息着,似乎对当年的一些做法颇为不屑,“要不是我考虑的周到,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亲自出面,而是买通了人,撺掇比我早进宫的蓉妃去诬陷张皇后,要不然……今天被五花大绑押进司狱监的就不是她蓉妃,而是我了!这次趁皇帝没弄清真相之前,我反客为主,主动帮皇帝查明‘真相’,又在他面前大哭一场,为了我那个死了十六年的皇后姐姐大哭……这些事,是你们这些男人办的到的吗?是用你们那一套手段能办得更好的吗?”
说到最后,玉妃已经睁开了眼,眼里没了适才的无限娇媚,却生出一种让风里惊这种人都心生寒意的凌厉。
“娘娘自然看的远,想的远……”风里惊也不由自主的恭维起她来。
风、云二怪十几年来,一直困惑于秦家姐妹二人的截然不同——做了平东王妃的秦子孟,十六年来一如当初般的温顺,令得三不五时都会去采采“野花”的二人,对着她一张旧面孔,却从不觉得生厌;而自从入宫做了皇妃,秦玉瑶却是一年比一年精明干练,偶尔透过宁边侯入宫探望的机会去见见她,她却总是冰霜覆面,说话都难,更不用奢望再碰她一根手指了。
然而越难得到的东西,往往也越让人挂怀。
风云二怪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出没京畿,为的就是能有一点半点机会见上秦玉瑶一面。夜深人静里,想到这么一个天生尤物,正躺在那废物皇帝的被窝里,他们便禁不住的扼腕叹息。而每当此时,往往便又有一位良家女子会遭到他们的荼毒。
玉妃又从风里惊那询问了父亲的近况,当风里惊说到宁边侯近来常常伤风liu涕,她竟忍不住泪光涟涟。
风里惊很是时候的劝道:“娘娘,别怪风某人多嘴,侯爷毕竟是肉体凡胎,天命有限,如不趁此时加紧筹谋,早些把那昏君赶下龙椅来,只怕万一侯爷有个闪失……”
“嗯,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那边早朝怕是快要散了,皇帝一会就要来我这了,你赶紧走吧。”
风里惊告辞转身。
玉妃却又叫住他:“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
玉妃从一个大柜里翻出一个盒子,交到风里惊手上,又道:“这是蜀川进贡的上好药材,说是治风寒很有效,你安排人带去辽东给我爹爹……”
“娘娘,辽东那地方……”
“我知道辽东药材多,你别管这么些了,这好歹也是我一点心意。”
“唉,知道了。”
风里惊接过盒子,目光掠过秦玉瑶挂着泪痕的脸庞,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骨肉关心,人伦莫大于血亲,风里惊既是感慨,又是艳羡——想到自己和云里轻兄弟俩,几十年来,背着“半妖”的身份,不仅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好容易拜进了崆峒教,却被一干师兄弟耻笑,长辈中也少有人对他们以诚相待的。以至于后来二人弑师叛教,甚至夺走镇教宝物“血凝鼎”,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
望着一贯冷漠的秦玉瑶脸上泪痕犹现,风里惊只能在心中默默长叹,带着药盒子与一腔难以言喻的滋味,离开了璧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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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离刚离了皇宫,可很快又折返了回来——他要给罗元庆捎带东西,可眼下连他人在哪都不清楚。好在回宫里时遇上了徐承业,从他口中得知,罗元庆一早就已由襄平公主陪着,去皇上赏的将军府里看宅子去了,据说那就是罗元庆十六年前在京中的宅邸,如今不过是去打扫修整一番。
二度从正阳门里出来,莫秋离打心眼里佩服起陈宆这皇帝办事的迅捷——早朝时才颁旨赏赐宅子,现在人都已经进去了。不过细想下又似乎不对,好像早朝时就未见到罗元庆和公主两人,敢情是皇上特准,他们不用上朝,直接去“搬家”了。
莫秋离又有些哭笑不得,如今这位皇上,做事实在太过风风火火,也难怪民间多有怨言,说皇帝一天一个新主意,到头来劳的是民,伤的是江山。
“管他呢,江山又不是我的!”莫秋离自嘲的笑笑,掂了掂腰间的包裹——那枚被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将军印实在不轻。
就这么低头一瞧的工夫,莫秋离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一身夜行衣——怪不得方才出宫门时,一干侍卫们打量了他好几眼,若不是有小黄门领他出来,说不好又得被拦下来麻烦一通。
莫秋离跑向皇宫西南角,找到自己埋包袱的地方,把包了一层旧麻布的长袍又挖了出来,替下了一身漆黑的夜行装。
一个梳着小辫,手里捏着半截糖葫芦的孩子从另一侧转了出来,原本还在认真数着宫墙上的瓦片,忽然见到正换下行头的莫秋离,愣了片刻,竟嗷嗷大哭着跑了。
莫秋离这才拿出镜子瞅了瞅,原来折腾了一夜,又是放火又是劫牢,他满脸血污汗渍,混着些炭粉硫磺,本已是一片狼藉,要不是昨夜被关进小屋时用被单擦了擦,恐怕刚才那孩子连跑的力气都该没了。
收拾停当了,抖了抖衣袖,莫秋离这才翩翩迈步,准备回客栈了。却听耳后一阵风声,他的反应也是不慢,立即回头,赫然一张人脸竟只差寸许就要贴上自己的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