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侧身坐进被褥,轻声问道:“你呢?”
“将军睡吧,我会安排好自己的。”寒蕊低声道:“尽量不吵扰将军。”
平川默默地躺下,寒蕊躬身来放纱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口:“珠冠那么沉,赶紧卸了吧……”
哦,寒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手一松,纱帐泻下,隔开了她的脸。
他轻轻地侧过头,望着纱帐后,她隐约可见的、艳红的身影。
她听懂了么?他的话,其实,是催促她早些上床的。卸了珠冠,脱去衣物,上得床来,他们洞房。他会用全部的爱,来温暖她冰冷的心。
她的身影,走向梳妆台,片刻之后,他看见,珠冠放在了台子上。她默默地起身,走近,摁熄了每一根蜡烛。灯光渐渐地暗了下去,他又忍不住在心底嗔怪道,你真是傻呢,不从门边往床边熄,反倒从里面往外边摁,到时候,看你怎么看得见上床。
屋里蜡烛全灭了,他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着她走近床边。可是,耳畔,静悄悄的,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轻响,那是门的响动,平川一惊,支起了身子。
寒蕊出去了?她出去干什么?
出去洗漱,怕吵着我?还是因为害怕,找红玉去了?
不知为什么,平川放心不下,腾的一下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就悄悄地跟了上去。
寒蕊一路安静地走着,出了后院,来到与前院相通的长廊,面朝前院站了一会,似乎在因为什么问题而踌躇着,然后,她就地倚着廊栏,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积雪未融的院落,长久地,出着神。
夜很安静,空气冰凉,这样的夜晚,常常会让她想起明禧宫温暖的火盆,想起父皇,想起母后,想起磐义和润苏。因为有了他们,再冷的夜也不寒冷,可她现在,失去了一切,当然,再寒冷的夜对她来说,都没有感觉了,她已经彻底麻木了。
她最担心的是磐义,然后是父皇的身体,其次还有已经出了家的润苏。她很羡慕母后,人一死百事休,母后是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可她,还得活下去。
平川已经歇息了,这也就意味着,今天结束了,婚礼结束了,她终于捱过了一天。
明天,明天要怎么做呢?
她陷入沉思之中。
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加让她痛恨自己的愚蠢,她多么希望自己变得更润苏一样聪明,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地思考,脑子还就是无法开窍,太多的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比如,平川到底想干什么,她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让手握重兵的平川保护磐义不受源妃的毒害,这些,她都一筹莫展。
磐义啊,磐义,她使劲地想着磐义,不敢让自己的思想有一丝的松懈。因为,只要她不是去想磐义,她就要想到自己已经回到了郭家。
这是个恶梦开始的地方,她生命中所有的快乐,都在这里一点点地消失,直至休止。郭平川,就是她的煞星,从她爱上他,在佛前发下那个誓言开始,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和事,就开始一步步地失去,而且仿佛,永远都没有个边。
她怎么能不恐惧?
寒蕊将双腿缩上长廊的条凳,缩成一团,黑夜里,冰雪中,她孤单而怯弱,却不敢去寻求温暖。因为她知道,失去了母后,失去了润苏,失去了磐义,用不了多久,她连父皇都会要失去了,从今往后,她只有一个人了,只能靠自己,她必须坚强,也只能坚强。她还知道,她必须变得聪明起来,必须认认真真地想清楚了每一步才付诸行动,必须每一步都不可以走错。就象今夜,即便是尊严扫地,她也得到了平安,这就够了,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可是明天,明天又要如何度过呢?
她是多么的绝望啊——
郭府啊,曾经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开,如今,又再带着满腹的屈辱回来,回首过去,又想起无望的将来,寒蕊不禁悲从中来。那曾经义无返顾的爱,是多么的不堪回首,命运却还要这般的作弄她,再次回到原点。逃不掉的过往,依旧要面对,未曾结痂的伤痕,又被撕裂,她已无力去质问苍穹,唯有哭泣。
她蜷成一团,抱住双膝,轻轻地哭泣起来。不敢大声,怕被人听见,不敢去找红玉,怕连累了她。郭平川,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个人啊。在她还是个被人有所畏惧的公主的时候,他就不曾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她已落魄成如此模样,他却主动要求娶她,谁知道他是不是打算新帐旧帐一起算。
尽管她也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她还是决定无声地痛哭一场,好歹,让自己发泄一下,哭完了,明天,她还得继续活下去。
哦呵,天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回到郭家啊。
可是,她有选择的余地么?
不知道哭了多久,寒蕊觉得累极了,从中午她就没有吃东西,一整天的折腾已经体力不支,这会离开房间那么久,冷气早已穿透了薄棉的嫁衣。她用手臂圈紧了胳膊,缩成一团,虽然又饿又冷,但她心里还是堵得慌,没有任何的欲望,头脑渐渐发沉,眼皮渐渐沉重,无力地靠在柱子上,晃晃悠悠就睡去了。
他从拱门后,轻轻地走了出来,脱下外套,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然后,缓缓地靠着她,坐下。
他的眼光,饱含着心疼,望着她。
心心啊,你为何要这么瑟缩?是我的冷酷,伤你真的这样深,还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你只能忍辱负重?我不想看到你这样的示弱,仿佛在摇尾乞怜,我只想看到你的欢笑,你的快乐,跟从前一样……哪怕是不知天高地厚,哪怕是自以为是,哪怕,是故意的装疯卖傻啊……
他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的前额,将那散乱的刘海捋顺,抚过她纠结的眉间,抹不开那眉宇上的忧虑,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缓缓地凑近,深情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冰凉的温度就象她的心,印在他的唇上,痛在他的心里。
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放在温暖的手心里。她的手掌很软,但没有温度,手指细长的,冻得都有些透明了,象冰雕一样,透着荧荧的白光。他无言地握着,贴近脸庞,用她的手心摩挲自己的脸,就好象,是她在抚摩着一样。
她曾经,多么希望他能这样听话的,温暖的,微笑着,让她好好地抚摩啊。可是,他没有,他给她的,是冰一样的寒冷,就象此刻,他怀着火一样的热情,她也只能回复他冰一样的寒冷。她把所有的温度都给了他,融化了他,可是她却化成了冰,变成了他的无能为力。
他轻轻地,决然地起了身,朝外院走去,走向红玉的房间。
红玉趁黑慌乱地开门进屋,在一片黑暗中,忙乱地抹着脸上的泪,她知道,平川是来找她的,他就要到门口了,她必须,装成什么事都没有。手忙脚乱地,解衣服,还未走近床边,就听见门楣轻响。
“谁呀……”红玉假装睡意朦胧。
“是我,郭平川。”他的声音响起来:“红玉,你赶快出来。”
红玉哗啦啦抖动着衣服,拉开了门,揉揉眼睛:“驸马,什么事啊?”
“拿上斗篷,跟我来。”平川说完,掉头就走。
走近长廊,已经看见寒蕊蜷缩的身影。他一伸手,拦住了红玉,低声道:“等我走了,你叫醒她。”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别告诉她,我来过……”
“今夜,她先睡你房里,”他沉吟道:“明天,我会把一切安排好的。”
哦,红玉应了,一低头,把眼泪憋回去,再抬头,平川已经不见了。她望望寒蕊身上披着的衣服,鼻子再次发酸。
郭平川,她曾经是多么的痛恨他,如今,竟是无语。
润苏离开前,曾经私下找她说过话,其实,即便润苏不点穿,她也有感觉。当朝堂之上,平川站出来承娶,她就知道,这个貌似冷酷的家伙,其实对她的寒蕊公主,还是有情的。她几次三番的暗示,可惜寒蕊心门已闭,她也无可奈何。若不是当心这新婚之夜寒蕊跟他起冲突,她才不会鬼使神差地偷溜过来。
也许偷看是不好的行为,可她还真以为,这洞房再难堪,还是要成礼。只要寒蕊上了床,她就打算离开。谁知,寒蕊熄了灯,竟出了门。她眼见公主一身单薄在长廊悄声哭泣,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看见那拱门之后,平川静默的身影。
她复又恨得咬牙切齿,只为这个男人一贯的冷漠。
虽然他让寒蕊在雪地里受冻,他冷酷地不来相劝,可是,他不象故意刁难,他静默地站在那里,让她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并无恶意。直到,他走上前,表现出那样温柔的举动,她简直怀疑是自己被冻得眼睛在放金花。
这个男人,真的是郭平川?
他真的爱寒蕊,爱得,这么的深沉……
即便在别人看来,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可是红玉却能感觉到,他为寒蕊做的,已经很多,他一直,都在小心地,呵护着寒蕊。他想对她好,他怕吓着她,他在暗处望着她的悲伤,他在悄悄地为她着想,但他,什么都不说出来。他的爱,竟然象他这个人,象他的心一样,这么沉重……
真是冤家啊。红玉抽了一下鼻子,弯下腰,轻声唤道:“公主,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