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天风雪......那翅膀若垂天之云的神兽......那刺破灰色云层的剑光......
高歌猛然从梦中醒来,头疼欲裂,鼻子里仍旧一股刺鼻的酒味。他看了看四周,黄昏慵懒的光芒透过窗子,照在宽敞但是凌乱的卧房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地上东倒西歪着十几个酒坛子,残余的酒浆洒了一地。墙上到处是被墨汁涂过的痕迹。
卧房外,远远传来了府里侍女和下人们干活和打闹的喧嚣......
他想起来了,今天一早自己那个做油坊关总兵的父亲陪雍州节度使迎接北羌来的什么贵客了。于是他也叫上了几个从小在油坊关一起长大的,同样是有父兄在这里担任一官半职的纨绔少爷们,一起来总兵府里喝了顿大酒。
喝大了的时候,高歌还记得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的自己,跑到老爹的书房去拿了笔和墨,说要练书法,然后到自己卧房的房间里就着酒意乱涂乱画来着......
油坊关说是金雀王朝设在西北边陲的关卡,实际上整个雍州除了东部拔地而起绵延千里的天阙山脉,其他地方都是一马平川的荒原,所以油坊关在一开始就被建成一座不小的城池,用来屯兵,好在北羌铁蹄南下的时候可以主动出击。
这也是金雀王朝开国时候的一代名相魏政设定的雍北防线的第一要冲。高歌从小在油坊关长大,更喜欢叫这里油坊城。就像自己的老爹高欢,有人叫他一声高总兵,他只会从鼻子里嗯一声,但有人叫他高城主,他总是会腆着肥胖的肚子,很开心地哈哈笑起来。
像油坊关这样的城池,在雍北还有十四座,号称雍北十五城。这也是金雀王朝西北门户赖以保命的一道钢铁防线。
此时高歌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脑子里就在想着他老爹。要是老爹知道他不在府里的时候高歌就呼朋唤友喝的烂醉,并且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以他那个做惯了土皇帝的性子,一泡毒打估摸着是少不了了。还好老爹去见什么北羌贵宾了......
北羌?呸!高歌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高歌如今虽然才十七岁,但从小就听着街边的老人们说起北羌南下的时候烧杀抢掠的事情。总兵府对面的巷口一直有一个拉着胡琴的老乞丐,咿咿呀呀的唱词里总是离不开金雀王朝的一些英雄人物痛击北羌铁蹄的故事。甚至还唱到过几百年前闹得最凶的时候,金雀王朝一个皇帝北上御驾亲征,结果兵败被俘,最后客死异乡。所以想到北羌,高歌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少爷,您醒了吗?我给您特地做了醒酒汤能给您端进来吗,刚刚凉了我又回厨房去热了一下,据说醒酒汤凉了就没什么效果......”
或许是高歌弄出声响,门外传来府里老仆特有的絮絮叨叨。
“醒了醒了!死了我也能被你说醒了.......”高歌本就酒后头疼,听着絮叨头就更疼了,所以他连忙高声打断。
老仆叫高贵,在总兵府里伺候了三代人,为人又和善,虽然喜欢唠叨个不停,但是府里众人对他就是讨厌不起来。他端着看起来像醋一样的醒酒汤走进卧房,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歪倒的酒坛子,把醒酒汤端到高歌面前。高歌接过碗,闭着眼睛捏着鼻子灌了一口。醒酒汤虽然一股子奇怪味道,但是一入喉咙不久头痛便已缓解大半。高贵见他喝完醒酒汤,又体贴地递上去一条热毛巾。
“贵叔,我爹今天忙什么去了?”高歌擦完了脸,坐起身问。
高贵想了想,语气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好像是北羌那边今年遭了风灾,本来北边作为耕地的地方本来就不多,这下几乎收成全无了,然后据说还换了个叫摩诃萨的新皇帝,不想像父辈那样南下来抢,所以派自己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北羌大王子来求和......对了,好像还要搞什么茶马互市来着......”
“茶马互市?”高歌打了个哈欠。
“就是他们用草原的马换咱们金雀的粮食,大家各取所需,从此两边再不动干戈。北羌王子这次来就带了五十骑,看起来还是蛮有诚意的。现在老爷跟节度使大人陪着北羌王子在城外校场看我油坊关守军练兵呢,这主意还是老爷出的......说是和谈归和谈,下马威还是要的......”高贵摇头晃脑地回答。
“呵呵,我油坊城守军三万,真的打起来指不定哭的是谁呢!”高歌嘟囔着,边说边穿着散落一边的鹿皮靴子。
高贵看见了这个刚刚醉完了的小祖宗穿鞋了,赶紧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
“去城外校场看热闹。我还没看见过活的北羌蛮子呢!”高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刚出大门,高歌又回过头来对高贵说:“对了,我的卧房......”
“放心吧少爷,老爷回来之前,房间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高贵仿佛知道自家大少爷要说什么,眯着眼睛回答道。然后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对了,少爷,老爷托人从上京给您请了个教书先生回来,据说是名相魏政的后人,现在在门口候着呢......”
“老夫已经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袍老者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面无表情挡住了高歌的去路。
“你是......”高歌皱着眉,似乎很不满意老者突兀的出现。
“老夫魏青原,是高欢请老夫来教你读书认字的......”老者依旧面无表情。
高歌哈哈大笑,围着魏青原打量了两圈说:“老头,你知道吗?我老爹从我小时候就给我请了不少教书先生,也不知被我打跑打残了多少呢,你年纪这么大了,虽然个子比我高......”
“你可以试试!”魏青原面无表情打断了高欢的话,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老夫让你一只手,不,两只手也行!”
“你——说——什——么——”高歌捋了捋袖子,准备揍人。
魏青原看看天,仿佛感觉不到高歌的怒意一样,淡淡的说:“天色不早了,城外校场怕是已经开始准备晚宴了,你还不去看热闹?”
“嘿嘿,有酒喝自然是要去的,只可惜北羌蛮子既然来和谈,那铁定是能看不能揍,我正一肚子火呢,至于你嘛,估计是能揍的......”高歌接着捋袖子。
“倘若,老夫能让你揍那北羌蛮子呢?”魏青原语气依旧平淡,但在高歌耳朵里便如惊雷一般。
“什么?你再说一次?”高歌一脸惊讶,尴尬的保持着捋袖子的姿势。
“老夫与你同去校场,定让你今日揍个痛快!如何?”魏青原说完之后,转身径自走向总兵府门口。
“等等......同去,同去!”高歌一路小跑跟着魏青原。高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小跑才赶得上看似慢悠悠踱步的魏青原。
等到二人赶到城北校场时天色刚好擦黑,守着营门的小卒知道这是总兵大人家的公子,所以也未查问阻拦便放两人进去。高歌对校场熟门熟路,稍微打听了一下,得知晚宴还未开始,自己的总兵老爹跟节度使都在校场中央大帐里,便大喇喇闯了进去。
一进大帐,高歌一眼就看到大帐中已分主宾坐下,但大帐中气氛却有些尴尬。正中间主位坐着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威严男子,正是那雍州节度使李舟堂,自己小时候还常和他家小儿子一起放风筝。李舟堂左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的是自己胖乎乎一脸憨笑的老爹,第二个位子坐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文官模样的中年人。这几个人脸色看起来都不好看,唯有李舟堂右手边坐着的一脸络腮胡子的皮袍大汉一脸得意之色,正在与自己身后的鹰钩鼻的黑衣侍卫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谈笑。
高欢见自己儿子忽然闯进来,后面还跟着魏青原,猛然一愣。然后好像找到了打破尴尬的突破口一样高声笑着嚷嚷:“哈哈哈......你小子是闻着酒味来的吧,来来来,与你的几位叔叔伯伯行礼......犬子让大家见笑了......哈哈......魏先生也来啦......哈哈......坐坐坐......”
高歌走上前去,先是朝正中的李舟堂弯腰行礼,然后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晚辈高歌,给诸位叔叔伯伯行礼。”他此时心里估摸着那个皮袍大汉应该就是北羌的大王子,所以故意不朝他作揖,故意只说叔叔伯伯,却不提那大王子。还好那大王子大大咧咧,只顾与自己侍卫谈笑。
李舟堂笑呵呵摆了摆手:“贤侄客气了,来人,再添一桌案,今天大伙儿定要不醉不归。”
“谢李叔赐座。”高歌又行了个礼。李舟堂虽在这西北荒凉的雍州当节度使,但算起来还是龙雀皇族中人,皇族众人最讲求这个规矩礼仪,按辈分李舟堂还算是现今龙雀王朝那小皇帝的叔叔。虽然高歌一向视他如自家叔伯,但场面上的礼节还是要做足。
等众人坐定了,酒菜也依序摆放整齐。李舟堂端着酒杯站起身,刚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宣布酒宴开始。
“唉......看来如今中原,确实无人啊。”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不和谐的在这时候冒出来。
李舟堂一脸尴尬的举着酒杯,硬是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来着了。他满面窘色望向发出声音的人。
那个如黑熊般的皮袍汉子——北羌王的大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跟侍卫谈笑了,改成一脸忧郁地抚桌长叹。
......
这时,那李舟堂左手边的文官模样一直未说话的人却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说:“敢问王子殿下,我金雀王朝有民十万万,文臣武将亦多如天上繁星,不可胜数,何谓我中原无人?”
“今日本王子有幸被邀观看贵军演武,果然雄壮万千,深得中原兵家风林火山之奥义,但是本王子手下侍卫一时技痒,想与贵军中习武之人切磋一番,想不到却无十合之敌。素闻雍州乃是中原六州第一军镇,竟无一战将如我这侍卫勇武,岂非无人耶?”那北羌王子摇头晃脑说。
“哈哈,王子此言差矣,有道是......”那文官开始叭叭叭地滔滔不绝了起来。
“那文官是谁?看起来这是要开始喷了啊......”高歌小声地问坐在身边表情万年不变的魏青原。
“那人叫仲鼎惜,如今的礼部右侍郎,唔......这人有点背景的,算是天下四大世家仲家的翘楚人物。”魏青原手指在桌上“嗒嗒”的弹着回答道。
“天下四大世家又是什么玩意儿?”高歌问。
“是四个姓氏的大家族,早年的时候都是经商发家的,后来慢慢发展也开始踏入了政坛,四家分别姓万、仲、封、秦......对了,当今朝廷首辅万太岳就是那四大家中的万家当代家主......”
“哦,那今天这个仲侍郎应该是仲家的家主了吧?”高歌看着场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官说。
魏青原的表情难得的发生了变化,眉头皱着小声说:“这个仲侍郎只能说是仲家当家的,负责一些家族的日常事务,确切的说,仲家的家主......仲家的家主,不能算是个人......”
“诶?不是人?”高歌一脸疑问:“难不成是鬼啊?”
“这倒不是,你有练过武么?”魏青原恢复了那招牌的面无表情。
“练过呀,我七岁那会儿,我爹就从那什么据说是中原武学源头的大光明寺请了一和尚教我习武,什么伏虎拳罗汉掌......”难得聊到高歌感兴趣的话题,他准备显摆一番。
魏青原毫不顾忌高歌是否不开心,打断了他的话,低声说:“那你可知这天下武功最高的七大高手分别是谁?”
“这......我还真不知道。”高歌老实地回答,然后又怪声怪气地讽刺说:“难不成你魏先生也在其中?”
“老夫的武技,在中原也算是勉强称得上一流高手......”
“吹,接着吹,反正吹牛不上税......”高歌笑嘻嘻地讽刺。
魏青原毫无愠色接着说:“这七大高手被江湖人成为无限接近于神的人物,分别是东越武神李九鼎,东海烈风叶独闻,大傀儡师沐一阳,龙湖道统周道陵,北地邪神曹光煜,不动明王释妙谛......”
“等等,释妙谛?我爹当年请来教我武功的那秃驴好像就叫释妙谛......”高歌说。
“哦?”魏青原打量了两眼高歌,然后斩钉截铁说:“那定然是重名了......我刚说到哪儿了?”
“不动明王释妙谛,您接着说,还差一个呢。”高歌顺口回答。
“嗯,还有一个,便是这仲家的真正家主,据说天下剑法无出其右的不灭剑主——仲玉凉。”魏青原回答完了,也不管现在大帐中吵得如何热火朝天,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
高歌却一口牛饮完自己面前杯子里的酒,然后跟魏青原说:“这个人好大口气,竟称不灭剑主,难不成这厮死不了么?”
“目前看起来,还真是这样......你知道么,仲家有一本家传秘籍叫生生功,据说是上古的天神遗落在凡间的东西,千年以来翻阅过此秘籍的人如恒河沙数,但从未有人练会参透......直到四百年前,仲家出了一个嗜剑如命的剑术天才,也就是仲玉凉......”
“哈哈......笑死我了......”高歌一脸不屑的嘻嘻笑着说:“还上古天神?......还四百年前?四百年前的人能活到现在?......先生啊先生,您果然是扯得一手的好犊子啊......您咋不去说书呢?”
“你咋不上天呢?你咋不与太阳肩并肩呢?”魏青原鄙视地看了高歌一眼接着说:“你不知道的东西,不代表就是不存在的东西......瞧你那一脸无知样!”
“呵——呵——”高歌笑眯眯地开始捋袖子了。
这时“啪”的一个重重的拍桌子的声音响起,大帐里瞬间安静的连一根针,连高歌一时间都忘了捋袖子。却见是那北羌王子被仲鼎惜辩驳的哑口无言,于是怒气冲冲的拍着桌子站起身,大声叫着:“好好好,仲大人果然是辩才无双,本王子也不屑与你做口舌之争,这样吧,倘若贵军中真的有人能胜过我身边这位侍卫,我们北羌从此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如何?”那北羌王子身后的黑衣侍卫也一脸傲气地配合着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王子今日三番两次想折我金雀王朝的面子,却不知这和谈的诚意何在?”仲鼎惜也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地说。
“和谈归和谈,下马威归下马威,我想今日节度使大人跟高总兵邀请本王子看什么贵军演武也是这目的吧......”
“呵呵呵......”高歌的老爹一脸尴尬,笑得比哭难看。
“呵呵......”仲鼎惜这时冷笑着说:“倘若有诚意,那么北羌王又何必找上那些江湖上的不入流的刺客想要刺杀下官,以此来破坏和谈呢?”
“放屁!”北羌王子也急了眼大声说:“你别血口喷人,你一个小小侍郎就算宰了你又有个卵用?你们金雀再派一个来接着谈就是了,死了你一个我们不还是照样谈?真是笑话,真的找刺客那这刺客岂不是要忙死了?你这厮身为一堂堂侍郎说话如此不过大脑,也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还拿到这里煞有介事的说!”
大王子越说越激动,本来皮肤黝黑的脸涨的通红,他拿起了桌上酒杯猛灌了一口,然后指着仲鼎惜怒骂:“呸!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仲鼎惜也面露难色,这刺客一事的来源他也确实不便说,虽至今的确没什么刺客的痕迹,但是传消息给他的人不会拿这么大的事开玩笑。
这时,那黑衣侍卫施施然踱步到大帐中央,拱了一圈手,一脸傲气地说:“刚刚王子殿下说了,今日贵军中倘若有人能胜了在下一招半式,以后北羌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在下乃北地邪神曹光煜门下最不成气候的弟子——赤力多。”说完,静静地负手立于大帐中央。
“喂,高小子——”魏青原捅了捅身边的高歌低声说:“你不是说北羌蛮子能看不能揍么?去揍吧......去吧去吧......”
“你他妈在逗我?”高歌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