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日当空,天气晴朗,连日的阴冷空气被阳光所驱散。院子里的两棵大槐树长出了点点嫩芽,似乎预示着春天就要来了。三两只麻雀盘旋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欢快地唱歌。两个小女孩在槐树底下玩着游戏。
那是房东王太太的孩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两人都扎着两根冲天辫,穿着花布袄子,手牵着手嬉戏,显得十分亲昵,让陈玉涵看得羡慕不已。
被这种欢快的气氛所感染,陈玉涵一扫连日的忧郁,向王太太借了一把躺椅,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王太太也坐在旁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陪她说着话。
这几日陈玉涵行动不便,林天华又大部分时间不在家,而且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太方便,所以饮食起居经常麻烦王太太。陈玉涵特意让陈天华帮着买了一盒巧克力,今天正好送给王太太,以作感谢。
王太太先是推辞了一番,然后才不好意思地收下。这一看包装,一水的洋码子。这种巧克力她在先施百货公司看见过的,都是国外进口的,一盒就要几十块钱,老贵的。她的两个孩子当时就很想吃,只是她没舍得买。
见陈玉涵这么大方,王太太眉开眼笑地说道:“陈小姐,侬太客气了。对了,侬是做撒工作的,薪水一定很高吧。不像阿拉,只能在屋里面带带孩子,做做饭。”
做什么工作?这个陈玉涵还真不好回答,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做舞女,这实在是羞于启齿。憋了好一会,她才胡诌道:“就是公司的普通文员。”
“是在先施公司吗?”王太太手里飞快地织着毛衣,嘴里也不闲着,又问道:“阿拉听说林先生也在先施公司上班,怪不得侬和伊认识。”
陈玉涵只是笑笑,没有再回答,谎话是会越扯越大的,再说下去就圆不了了,还是赶紧结束这个话题的好。
索性王太太也没有继续纠缠,自言自语地说道:“陈小姐年纪搿恁小,也不晓得侬家里人何恁放心侬一个人出来住。外面的世道乱的很,侬一个女孩子也真不容易。”
“我家是外地的,在上海没有亲人。”陈玉涵的语气低沉。
“阿拉晓得的。外地人到上海打工的很多,不过大多是男的。女的一般都是做女佣,还有些不要脸的就是去‘长三’、‘幺二’堂子,甚至‘咸肉庄’、‘台基’之类的。哪像陈小姐搿样有本事,能在大公司找到正经的工作。”
王太太说到这,顿了一下道:“对了,阿拉听说最近上海又有了一种新的***,好像是叫舞女的。报纸上都登了,我先生告诉阿拉的。”
陈玉涵的心理咯噔一下,心虚地说道:“是吗?”
王太太还以为她不信,便向两个女儿招手,道:“两个小囡,去屋里头把桌子上的报纸拿过来。”
两个小女孩听见妈妈的吩咐,立马蹦蹦跳跳地跑回屋里,拿出两份报纸。王太太接过报纸,转手递给陈玉涵道:“陈小姐,侬看看。阿拉不识字,我先生又没给阿拉讲清楚,侬给阿拉讲一讲。”
王太太的先生是政府里的一个小职员,和二十一世纪的公务员一样,平时上班就是喝喝茶,看看报纸。所以,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捎带几分报纸回来。王太太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无聊,于是,总喜欢让先生给她讲讲报纸上的新鲜事。
这回,王先生大概是没把事情讲清楚,这才让王太太心痒痒的不得了,央求陈玉涵给她读报纸。
陈玉涵接过报纸,先看到第一张——《时事新报》。这份报纸是一份老报纸了,主要宣传西方的民主宪政,重点关注国际国内时事,偶尔也会报道一些地区性的主流舆论。
这张报纸的日期是昨天的,在首页大版面地刊登了一则娱乐新闻。标题是着重加粗的八个黑体大字——《靡靡之音,席卷沪上》。旁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神色慌张的女子照片。由于女子双手挡住了一半的脸,加之这个时代的黑白照片又很不清晰,所以看不清长相,
但陈玉涵却一眼就认出,那照片中的人赫然就是自己。她紧张地把目光移向下面的那段繁体竖版的文字:
近闻沪上有舞女陈曼丽者,每夜于礼查饭店舞厅笙歌艳舞,**众人。舞女者,何也?货腰女郎也。货其腰以易价,卖其色以娱人,袒胸露乳,搔首弄姿,其水性杨花,鲜廉寡耻,纵使妲己、褒姒之流,亦恐有不及。此外,据闻其每夜登台高唱淫词艳曲。其词、其曲,既非古典之雅乐,亦无西乐之华章。粗鄙不堪,俗不可耐,只为祸人心志,使人颓靡。吾恐此乃今日之靡靡之音也。
陈玉涵见这篇文章把自己比作妲己、褒姒,真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荣幸呢。看来陈子良已经动手了,连《时事新报》这样的大报纸都被他请动了。
接着往下看去,文章又指出,上周末有一帮正义的市民,“偶然中”发现了礼查饭店这个“**”窝点,出于义愤,将“当代妲己”陈曼丽当场轰出去,赢得了在场众人的热烈掌声。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了。胜利终于属于正义的一方。
文章的最后,还特别提醒,“本报郑重提示,为使广大民众不受其迷惑,警告诸君,必闻‘陈曼丽’之名而止步矣。”
这篇文章可真是把自己骂惨了,笔锋犀利,言辞慷慨,自己简直到了祸国殃民的地步。陈曼丽面无血色地看完之后,又拿起另一份报纸。
这份是《申报》,算是当今上海最有分量的报纸了。上海周边的知识分子几乎是人手一份。《申报》倒没有像《时事新报》那样首页大篇幅报道,也没有配图,只是在角落的一个小版块简要叙述了一下。
文章上说,前几日在礼查饭店舞厅发生了一则趣事。一队未婚男女在舞厅中庆祝生日,结果一位叫陈曼丽的舞女当场插足,硬生生地将未婚夫给抢走了。文章还引申道,随着西风东渐,舞女这一职业开始走红上海,成为各大舞厅的常客。特别是这位陈曼丽,不仅会跳舞,还会唱歌,唱的还是一些怪腔怪调,歌词也过于白话,不符合传统的文化艺术审美。
最后还重申,以上纯属听闻,并未考证。
《申报》不愧是上海第一报,看得出来,主编为人还算正直,用词比较谨慎,叙事也有所保留,总体来说基本符合事实,没有胡乱瞎说。文章的主旨还是对这种新式舞厅文化和新式歌曲的评论,立场也还算公正。
陈玉涵手里握着两份报纸,心中却是已经绝望透顶了。这两份大报都刊登了,估计其他的小报也不会落空,自己现在应该算是臭名昭著了吧。舞厅的工作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做下去了。
陈子良还真是说到做到啊,真的要让自己在上海没有立足之地。本以为姐姐陈玉玲即使不认自己,也多少会念点情分,向陈子良说说情。现在看来,纯属白日做梦了。
也对,毕竟自己可是当面“抢”走了她的未婚夫,也许她恨自己还来不及呢。呵呵,亲人没做成,反倒做成了仇人,贼老天还真是会开玩笑。
“陈小姐,陈小姐”王太太见她发愣,焦急地说道:“侬快给阿拉讲一讲,听我先生说舞女最喜欢勾引男人了。有一个姓……对,一个姓陈的舞女还把一对夫妻给拆散了。侬说可恨不可恨。要阿拉讲,搿个舞女真是坏死了。”
陈玉涵苦涩地笑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好这时,王先生和林天华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王先生穿着一身青布长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眼睛上戴着副眼镜,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脸的阴郁。林天华则还是那副千年不换的行头,走在他后面。
王太太见先生回来,也顾不上和陈玉涵说话了,忙起身接过公文包,问道:“还没到中午,侬哪能回来了?”
王先生没好气地说道:“昨日上海几大报纸刊登了那则舞女的新闻,没想到今日所有的小报都跟进报道,版面全是讲那个舞女的。局里的人都没有心思工作,都在谈论那个舞女。坐阿拉对面的老张还向阿拉借钱,说是有闲要去礼查饭店见识见识。”
说到这,王先生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摇头叹气:“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局里的同事都骂老张糊涂,阿拉也很生气,一气之下就回来了。哼,那个叫陈曼丽的舞女,就是个红颜祸水。好端端的去做撒舞女,真是害人不浅。”
王太太见丈夫原来是为这点小事生气,也就不在意了。
陈玉涵坐在一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时却听林天华说道:“王先生的同事自己想去寻欢作乐,与一个舞女何干?还请王先生留点口德,不要迁怒无辜的人。”
“阿拉迁怒无辜的人?”王先生一听大为愤怒,瞪着眼睛争道:“那个姓陈的舞女哪能无辜了?伊到处勾引男人,还把一对年轻的夫妻拆散了,当场抢人家未婚夫,搿事体放在前清都可以浸猪笼的了,报纸上都登了。侬讲阿拉哪里冤枉伊了?”
林天华点了一支烟,使劲抽了一口,说道:“那些都是假的,不是事实。王先生也是有文化的人,应该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
可王先生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侬哪能晓得那是假的?”
陈玉涵见他们争的面红耳赤,正想开口劝一劝,却见林天华一把抓住王先生的衣领,把他顶在墙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抢走的未婚夫,这下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