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一生著述无数,但基本上是随写随扔,有的也散见于京沪两地的报纸杂志。他的另一个特点是喜欢发太监贴,写文章虎头蛇尾,甚至有头无尾。因为这个缘故,还与老友张丹翁一度关系闹得很僵。
不过名士毕竟是名士,他的诗词文章一出手,就会引起文坛的阵阵喝彩。
《辛丙秘苑》是他最负盛名的代表作。这部书稿是袁克文为纪念他父亲而写的,书中人物故事多是他的亲历亲见,有为袁世凯洗刷涂抹的意味,因此写稿时态度慎重,反复修改,请人誊录。文章按期刊登在《晶报》上,使得报纸发行量迅速攀升。然而连载到第十六期,稿件供应嘎然而止。《晶报》主持人余大雄大为着急,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读者还等着往下看呢!余大雄绰号叫“脚编辑”(意思是腿杆子跑得勤,和作者联系密切),三天两头登门求索,哪知袁克文却提出了一个条件:想得到张丹翁的匋瓶为酬谢,否则没有兴味续写。
怪才张丹翁是《晶报》主编,平素与克文关系不错,张恨水曾将“丹翁”二字翻译成白话文“通红老头子”。克文为此戏作联诗一首:“极目通明红树老,举头些子碧云残。”张丹翁的匋瓶,是他在做陕西总督幕僚期间,在西安古玩市场上淘到的几件宝物,其中以汉朝熹平元年的一只匋瓶最为珍贵,且有铭文101字,其文韵而古,简而趣,书作草隶,飞腾具龙虎象。
“脚编辑”余大雄将袁克文的苛刻条件吞吞吐吐说了,张丹翁一听哈哈大笑:“寒云拿文稿要挟‘通红老头子’了!”答应是答应了,不过也有条件:克文为《晶报》必须写足十万字的《辛丙秘苑》,稿酬抵给张丹翁。为防止袁克文有头无尾,不守诺言,书稿完成之前先将克文的三代玉盏、汉曹整印、宋苏轼石鼓砚、汉玉核桃串这四件宝贝质押在张丹翁处,期以一百天完稿。
袁克文得到了匋瓶,非常高兴,稿件自然要接着往下写。谁知连载到第二十八期,又一次中断了,原因是他的姨妹唐志英病故,他忙于处理丧事,事务极其繁忙,无暇执笔。姨太太唐志君又反复催促,要袁克文取回质押的三代玉盏,斟酒祭悼她的妹妹。袁克文去找张丹翁索取,丹翁摇头说:“文章没完稿,怎能取回?”袁克文的理由已经想好了:“《辛丙秘苑》已写了一万字,现在取回一件,并不违约。”张丹翁态度也坚决:“稿件仅交十分之一,三代玉盏不能归还。”双方各走极端,争执不下,袁克文大发大爷脾气,拍拍屁股走人,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稿子我不写了,爱咋咋的!”
这样拖延着,《辛丙秘苑》不续写,三代玉盏也不归还。读者天天催报馆,张丹翁给袁克文写了封信,措辞很不客气。克文看信大怒,写了篇《山塘坠李记》,揭发丹翁的隐私。丹翁也不示弱,写了篇《韩狗传》,回骂克文。克文又用洹上村人的笔名写了篇《祼体跳舞》,谈霜月家丑事,以霜月影射丹翁。丹翁第二天即以“霜月”的名义给袁克文写了封信:“……小说绝妙,仆之逸事,得椽笔写生,且感且快。仆颜之厚,不减先生;而逸事之多,恐先生不减仆也,一笑。草草布颂上村人撰安,霜月顿首。”袁克文写了封信:“不侫以道听途说,偶衍成篇,但觉事之有趣,而不论所指为谁,假拈霜月二字以名之,竟有自承者,奇矣。而自承者又为我好友丹斧,尤奇。迷离惝怳,吾知罪矣。寒。”
文字游戏,笔墨官司,二人在那里打来打去,急坏了“脚编辑”余大雄,居间调和,两头说好话,好不容易总算有了转圜的余地:袁克文同意续写,唯以必得玉盏为先;在丹翁方面,只有一句话:能取回匋瓶,什么都不再说了。余大雄找了个富商,投资一笔钱,将质押在张丹翁处的四样珍宝赎回,除玉盏归还克文外,其他宝物暂放在富商处,等克文的书稿完成后再归还。至于稿酬则转为富商领取。至此笔战告一段落,《辛丙秘苑》接着再往下写。写了数则,袁克文再次停笔,从此不再续写,《辛丙秘苑》最终还是成了断尾巴工程。而克文和丹翁的友谊,久久不复。恰巧丹翁获得了汉赵飞燕玉环,克文艳羡得不得了,结果丹翁与之再易古物,二人方才言归于好。
除了这个未完成的《辛丙秘苑》外,袁克文的重要作品还有《洹上私乘》,最初刊载于《半月》,后由大东书局印成单行本行世。该书分七卷,分别为先公纪、先嫡母传、慈母传、先生母传、庶母传、大兄传、诸弟传、诸姊妹传、养寿园志等,并附袁氏家族世系表,是研究袁氏家族必备的一本书。继《洹上私乘》而作的有《新华私乘》,那是为纠正坊间流行的《新华宫秘史》《洪宪宫闱秘史》等虚构谬误书籍而写的,应是袁氏一家之言,可惜此人太善于搞烂尾工程,《新华私乘》只写了三四篇,便不明不白地辍笔了。
袁克文曾在《半月》杂志上刊登过几篇小说:《枕》,白话短篇小说,以一位豆蔻少女的枕头为故事主角,写少女难嫁意中人的忧愁和烦恼;《夷雉》,文言短篇小说,是翩翩公子落入桃色陷阱的故事;《侠隐豪飞记》,文言短篇小说,是一则类似唐传奇聂隐娘的故事;《万丈魔》,白话短篇小说,讲述上海某市区经常失窃,居民不安,名探明查暗访,层层推理,抽丝剥茧,最后成功破案的故事,颇有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味道。这几篇小说后来由大东书局合印为《袁寒云说集》一册,印数极少。
其他较长的作品有《三十年闻见行录》,题目何其大,却也是兴之所至,兴尽即止,最后仍然逃脱不掉不了了之的结局。另有杂作《戊戌定变记》,也是子为亲讳的作品;《瓶盦琐记》,记端方入川前往彰德,宿养寿园三夕事;《美艺杂言》为书话杂忆,记叙民国初年艺术家的作品以及点评;还有《听朱荇青弹琵琶记》《闻声对酒谭》《思旧记》《春明十日记》《宾筵随笔》《婉转词》《艳云嘉耦记》《新年之回顾》《团圆乐》《惜秋华》等。
袁克文辑录的有《圭塘倡和诗》,收录有袁世凯、沈祖宪、凌福彭、史济道、权静泉、陈夔龙、费树蔚、丁象震、闵葆之、吴保初等人诗词,是研究袁世凯在彰德做“隐士”的重要史料。他辑录的作品集还有《豕尾集》,收录有其妻子刘梅真、小妾唐志君、三子袁家骝以及好友步林屋、刘山农、周南陔、周瘦鹃等人的作品。
克文擅长诗词,曾刊印有《寒云诗集》,由易实甫选定,共收诗一百余首,分上中下三卷。诗集当时印数不多,流传也不广,过了几年,连袁克文自己手上也一部都不剩了。此外他还有大量赠与妓女的诗词联语,像遗落散失在民间的珍珠,尽管曾经闪烁过耀眼光芒,如今却已不为人知。
后来克文穷愁潦倒,卖文买粥。他经常在报纸上刊登“卖字价目表”,以广告形式招徕顾客。1926年12月1日,他刊登的价格是:“榜书,每字五元,一尺以外,每加一尺加五元,篆书倍之;堂幅,每尺五元,行书;屏条,每尺二元,行书;直幅,每尺四元,楷篆倍之;横幅卷册,每方尺四元,楷篆倍之;联帖,四尺,每幅八元,每加一尺加二元,篆书倍之;扇,每柄五元,小楷、篆书倍之。其他书件面议,恶纸不书,泥金笺,绫绢倍例,磨墨费加一,代拟文字别议,寿挽各件撰书别议。”广告打出去了,生意还是不怎么好,过了几个月,袁克文再次刊登“卖字启事”:“三月南游,羁迟海上。一楼寂处,囊橐萧然。已笑典裘,更愁易米。”即使到了穷愁潦倒的境况,仍然丢不掉名士派头,真名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