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洋大臣李鸿章眼里,此前的袁世凯只是他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甚至不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印象中似乎见过面,但这种五品官他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吴大澂从朝鲜归来后的重点推荐,让李鸿章对袁世凯发生了兴趣。而另一个人在特殊场合下的特殊提醒,则使李鸿章对袁世凯开始刮目相看。
这个人叫伊藤博文,日本内阁总理,著名的改革派首领。光绪十一年(1885)二月,伊藤来华访问,重点谈到了双方都很敏感的朝鲜问题。席间伊藤谈到要惩办袁世凯,言语中隐含试探。李鸿章的表情却很木然,他对袁世凯的情况并不熟悉,随口支吾应付了几句。这让伊藤大为惊讶,不禁说道:“放着这样的人居然不惩办,看来贵国人才真多啊。”李鸿章尴尬地笑了笑,当场不便说什么,心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惩办当然不可能,口头应诺却是外交场合必要的灵活手段,李鸿章答应伊藤,以私人名义对袁世凯警告。
送走吴大澂和伊藤博文后,李鸿章一道命令发到朝鲜,要召见袁世凯。
针对朝鲜局势,袁世凯侃侃而谈:从中日双方在朝鲜的势力优劣这个角度看,以前朝鲜是清廷藩属,百依百顺。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国王李熙性格懦弱,被亲日派王妃闵氏控制,形成了中日在朝鲜势力的均衡。北方的俄国又要从中插一杠子,争夺势力范围。打个形象的比方,朝鲜就像是一头人人眼馋的羚羊,中、日、俄三方为争夺这头羚羊急红了眼,而羚羊却狡猾地在其中周旋,拼命要逃脱任人宰割的命运。谈完了局势,再说人物的关系:国王李熙徒有虚名,不必多说。王妃闵氏颇有心计,不得不防。在中、日、俄三国的利益中她谁也不想得罪,经常还玩弄一下以一方制约另一方的小把戏,像杂技中的走钢丝。根据实际情况,非得由朝廷派遣一位大臣坐镇汉城,亲临监督,防止出现变故。袁世凯还帮李鸿章出了个主意:闵氏看样子靠不住了,不如放回软禁在保定的大院君李昰应,此人固然保守,但他忠实于清朝,又能制约李熙和闵氏,放这只虎归山,对中国、朝鲜两国都有好处。
后来,李鸿章果然是依照袁世凯的办法实施的。
这次召见结束后李鸿章仍命袁世凯回朝鲜供职。袁世凯恳求说:“不是我不听从中堂大人的安排,实在是家中老母亲病重多日,一再来信催促我回家探视……”袁世凯演技高超,说着眼泪哗哗流淌下来。李鸿章刚经历了丧母变故,袁世凯的泪水触动了他的心头之痛,一时间看得眼眶湿了,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王八肚里一杆枪—你真是归心似箭哪!”
过了不久,李鸿章派人把李昰应接到天津,要对朝鲜以前的摄政王进行考察。亲自交谈一番后,他感觉到正像袁世凯所说的,李昰应其人虽说保守,但是忠于清朝,于是决定放虎归山。
在李鸿章心目中,护送李昰应回朝鲜的最好人选是袁世凯。他多次问来天津办事的袁保龄:“你侄子还会不会出来做事?什么时候能出来?”袁保龄回答说:“小侄多年来有个心愿,要以科举正途为念,为叔父的也不便多加阻拦。”李鸿章遗憾地晃动脑袋,说出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认为只有以袁世凯的应变之才,才能担当起护送李昰应回朝鲜的大任。说罢,眼巴巴地看着袁保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待。袁保龄看到此情此景,内心有些感动,答应催促袁世凯出山,当场表态说:“即使有千难万阻,也不能躲避。”
几乎是在同一天,袁世凯收到了四叔的家书和朝廷催促他出山的电报,展读过后心潮澎湃。他吩咐车夫备车,不顾正在下着的滂沱大雨,星夜兼程,从陈州直奔天津。
看到袁世凯从天而降,李鸿章喜不自禁,一改往日的严肃面孔,话语中洋溢出几分诙谐:“台已搭好,客也请到,只等你来登场了。”
按照原来议定的方案,为了震慑李熙、闵氏,还需委派一名高级武将随同前往。李鸿章告诉袁世凯,方案有所改变,只有袁世凯率水师小队数十人执行任务。袁世凯欲问其故,李鸿章笑着反问道:“听说袁大将军到,欢声雷动,谁敢抗拒?”
事实上这是个两边都不讨好的行动。对于朝鲜国王李熙和王妃闵氏来说,清廷将李昰应护送回韩,等于在他们身边安了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之忧,只不过迫于清廷的威力不敢公开反对罢了。对于李昰应来说,在他登临权力顶峰之际忽然被活捉到保定软禁几年,对清廷的怨恨不言而喻,尤其是对执行那次任务的袁世凯,一提到名字就咬牙切齿。
尽管情况相当棘手,袁世凯仍费尽口舌,两边做工作,圆满完成了这次任务。
袁世凯回天津复命,李鸿章听了汇报,对他更为器重,立马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袁世凯胆略兼优,能知大体,前随吴长庆带兵东渡,久驻汉城,壬午、甲申两次定乱,情形最为熟悉,朝鲜新旧党人,咸相敬重。若令其前往接替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当能措置裕如……拟请以知府分发,俟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并赏加三品衔。”没过多久,朝廷批文下发,袁世凯赏加三品衔,接替陈树棠担任驻朝商务委员。
光绪十一年(1885)底,袁世凯携带新娶的美妾沈姑娘以及一帮亲信随员赴汉城上任,这一年他才26岁,正是英气逼人的年龄。袁世凯所担任的商务委员一职,简称为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这个官职是北洋大臣的属吏,地位或许稍逊于各国驻朝鲜公使,权力却在其上。此后9年,袁世凯在朝鲜大权独揽,做了藩邦实际上的“监国”,颐指气使,纵横捭阖,小钦差逞大威风。不但使朝鲜朝野大为慑服,环伺朝鲜的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也为之瞠目结舌。
袁世凯在朝鲜八面威风,靠的是两项政治资本:其一,朝鲜成为中国的藩邦已有数百年历史,天下共知,这是使得袁世凯腰杆子硬最根本的一条;其二,受国王李熙之请,袁世凯帮朝鲜训练了五千亲兵,德式训法,欧美装备,这种现代武装使朝鲜军容大振。国王李熙在阅兵后大为赞赏,要封袁世凯为全国陆军大统领,只不过因为李鸿章怕袁太招摇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反感,此事才算作罢。为了答谢袁世凯,国王李煕还是奖赏给袁世凯四个宫廷美女,一人早死,余下三人被袁世凯收做了姨太太。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就是一位姓金的姨太太所生。
对于袁世凯一手遮天的这种格局,五大帝国自然不满意,纷纷在朝鲜国内培植各自的势力,各种政治派别明争暗斗,或保守或激进,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局面。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相互之间虽说也有矛盾,但此时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要把清朝的小钦差袁世凯赶出朝鲜。
在这个人生的关键时刻,四叔袁保龄再一次写信为袁世凯指点迷津。四叔在信中说,“至人生当大任,须将生死祸福置之度外,认定道理去做就是了,犹如寡妇守节,守一年众望相孚,守三年大功告成。”四叔在信中还说,如今的天下事很难办,内有政府,外有北洋,大家都在敷衍了事,以稳定为大局,没有几个人真正在为国家着想的。你(袁世凯)办事锋芒太露,免不了会得罪一些人,今后切记要谨慎从事。“专靠才智做事而不济之以学问,自古及今未有不败者,戒之慎之!”
袁世凯在朝鲜专横跋扈的姿态,最终还是引起了国王李熙、王妃闵氏的极度反感。乘这个小钦差三年期满之机,请求清廷撤换袁世凯。尽管清廷驳回了李熙、闵氏的请求,但是袁世凯的日子仍然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久而久之,他见不能驾驭朝鲜局势,身心疲惫不堪,再拖延下去甚至会有性命之忧,遂起了逃离苦海的念头。
经过多次恳求,李鸿章最终还是被他说动了。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袁世凯脱掉清朝官服,换了套平民百姓的服装,在一乘绿呢小轿的簇拥下仓促逃离朝鲜。登上“平远号”舰艇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岸上稀疏的几个送行者,心里头百感交集。12年的朝鲜岁月,袁世凯堪称功不可没,风光无限,然而离开这个国家时却如此凄凉。
半个月后,清政府正式对日宣战,中日甲午战争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