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袁世凯故居,说不清心中涌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就是在这幢饱经风雨侵蚀、油彩已经脱落剥离的老房子里,一百多年前,一个婴儿脚踢着蓝花布的襁褓,发出了生命中的第一声啼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地位越来越显赫,有人夸他是人才,有人骂他是奸雄,无论是夸他的或是骂他的,都会附带这么一句话:“百年难得一遇。”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这个人生前能量巨大,不仅影响了中国近代史的进程,甚至一时间改变了历史行进的方向。即使在他死后,其忽隐忽现的幽灵似乎仍然在神州大地上游荡,久久不散。
袁世凯故居位于河南项城东南17公里处的袁寨村。显然,这幢老房子经过了重新改造和修缮,院落里铺的青砖年代并不久远。房屋的雕梁画栋也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门檐下悬挂的一对红灯笼上面的那个“福”字,更是透露出浓郁的现代气息。据解说员介绍,袁世凯故居原占地270亩,有明清特色和传统风格的各式建筑248间(现保存50余间),周围是1800米长、10米多高的寨墙,还有六座炮楼和三道护城河。建筑群由传统砖瓦、木材、白灰等建筑材料构成,整体按东、中、西轴线布局,左右对称,从高处鸟瞰呈一个“富”字形状。房顶屋脊处皆有狮、虎、豹、马、猴等动物砖雕,四角挑檐高耸,饰有龙纹兽尖,气势恢宏,直指苍穹。
来此参观的人零零星星,整幢院落显得十分冷清。此情此景,让我忽然想起昨晚在项城街头看到的一幕:一个穿着蓝布衣衫的年轻人蹲在那儿,手掌上排着一摞“袁大头”,他捏起一枚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放到耳边静默聆听,似乎有无限的秘密隐藏在那枚银圆之中。有个看上去和我一样的外地旅游者上前问他:“多少钱?”年轻人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旅游者又问:“真的还是假的?”年轻人眯着眼睛笑了笑,脸上露出了河南人常有的那种憨厚的狡黠:“当然是假的啊,真的‘袁大头’会五块钱卖给你?这里是项城,是袁世凯的老家,来一趟不买个纪念品回去,说不过去的。你看,这玩艺儿虽说是假的,做工却很精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旅游者用两元钱一枚的价格买了两枚,解嘲地笑笑,说要带回家给他的女儿玩耍,从假银圆中找点历史的沧桑感。
话中隐含的冷幽默,让我不由得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心中不免多了一丝酸涩。袁世凯,一个影响过中国历史的人物,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沉寂了。即使有人至今记得他,也不是因为他对国家的功罪,而是因为以他头像为标志的“袁大头”能赚钱。
民国三年(1914),袁世凯筹备当洪宪皇帝,拍马屁者从四方云集而来,环绕在他身边。有些御用文人考证“龙脉”之来源,认定其远祖是三国时代的袁术,近祖是明末名将袁崇焕,在效忠信中献计献策,请求袁世凯每年要祭祀袁氏先祖,以保“龙脉”兴盛。袁世凯看了这些效忠信,没点头也没摇头。那阵子他正在筹划坐龙椅的大事,没工夫操心这些鸡零狗碎。何况有人在他耳边嘀咕,那两个姓袁的大人物在历史记载中并不怎么光彩。
袁寨村的人告诉我,多年前袁氏祠堂墙壁上有一块铁铸的牌匾,上面刻印着族谱。据说,这块牌匾是清朝咸丰年间袁世凯的生父袁保中所主修,被当地人称做“袁氏铁板家谱”。上面一共排列了袁家谱系八十代人的辈分,依次是“志三耀九,保世克家,启文绍武,卫伟国华……”。相传这份族谱是清道光十五年(1835)有个叫袁道涣的人撰写的,后来到了民国三十七年(1948),袁家后代又将这份族谱重修了一次。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多半是这份重修的族谱。
在现存的《项城袁氏家集》中,有文字可考的袁氏先祖名叫袁九芝,生活在清代乾隆盛世,是个私塾先生。其子袁耀东,从小跟随父亲读书,长大后子承父业,也以在蒙馆教授学童为立身之本。追溯起来,到了袁耀东这一代,袁家的光景仍然不好过,但是父子两代教书匠却在项城远近乡邻中赢得了一些清正的好名声,提起袁家父子塾师,人们都认为那是很有学问的两代人。以至于淮宁富户郭如珽也不嫌弃其家境清贫,心甘情愿地将小女郭氏嫁给了声名鹊起的袁耀东。
谁知道郭氏刚嫁到袁家后不久,公爹袁九芝就一病不起,没过多少日子竟一命呜呼了。袁家有人背地里嘀咕,认为是郭氏带来了霉运。郭氏出身富家,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和当塾师的夫君一商量,决定搬出来另立门户。
河南项城是个穷地方,这里土地贫瘠,经济落后。袁家此时刚刚脱离贫困,不再租种地主的土地,顶多只能算是“下中农”。过惯了富家生活的郭氏,现在知道了清贫的滋味不好受。不过,这个有教养的女子堪称优秀,她身上没有富家子女那种懒散习气,相反,贫寒的处境更是激起了她要帮助这个家族出人头地的决心。袁耀东是个庠生(庠生,科举制度中府、州、县学生的别称),肩不能挑重担,手不能干农活,郭氏鼓励夫君,唯一的出路就是发奋读书。
这个活了90多岁的郭老夫人,她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传奇。
郭氏身上具备中国传统妇女的许多优点,她不仅勤劳、勇敢、善良、吃苦耐劳,而且能生育,会治家。
先说她的能生育。她和袁耀东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袁树三,次子袁甲三,第三子袁凤三,第四子袁重三,女儿排在第五,姓名不详。子女一个接一个出生,家庭中的经济收入却并没有增加,这样一来,家境越发显得窘迫。郭氏毅然辞退了家中唯一的一个婢仆,事必躬亲。白天下田忙活,还要围着锅台转,夜晚稍有点空闲就纺纱织布。附近的人家见郭氏这般能干,无不伸出大拇指夸赞。
中原一带有句古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命运、风水和积阴德这些属于玄学,简单几句话说不清楚,这里暂且不论。让我们先看看袁家先辈是如何看待读书的。郭氏是个心性很高的女性,她自从嫁到袁家后,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丈夫袁耀东身上,除了承担所有家务活外,还一门心思要帮助丈夫参加科举考试。在中国古代,这类故事成千上万,只不过历史学家一般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任其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方志、笔记中了。
谁知道袁耀东到了40岁光景,不仅科举考试没有成功,反倒因为用功过度,不幸染上了痨病。用今天的医学观点来看,痨病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医学上叫做肺结核,打几针青霉素就能解决问题。但是,100多年前,痨病同今天的癌症一样是不治之症。每天,郭氏看着丈夫袁耀东在书桌前佝偻着身躯咯血的情景,心中就如同刀割般难受。为了治愈丈夫的病,她经常出入于典当铺和中药铺之间,当掉从娘家带来的金银首饰,抓来一副副中草药,杀掉家中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炖鸡汤端到丈夫跟前,伺候他喝下去。可是袁耀东的身体依然一天天继续消瘦,痨病到了晚期,咯血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身亡。
袁耀东的去世,使这个家庭失去了栋梁和主心骨,靠一屋子的孤儿寡母,还能将袁氏家族这一支脉支撑起来吗?丈夫的葬礼结束之后,郭氏望着几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抹掉眼泪。尚未脱掉孝服,刚成新寡的郭氏拿起丈夫用过的教鞭,在袁耀东的灵牌前给几个儿子训话:“如果谁不发奋读书,就不是他爹的儿子!”几个儿子眼里噙着眼泪,一边跪着朝父亲的灵牌磕头,一边聆听母亲的教诲。
跪在地上的几个儿子都还很小。老大袁树三14岁,次子袁甲三10岁,老三袁凤三和老四袁重三分别是5岁和3岁。几个年龄尚小的儿子看着母亲铁青色的脸,似懂非懂地点头。14岁的袁树三和10岁的袁甲三已经开始懂事,在遭遇了这场父亲去世的变故之后,他们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们对母亲的承诺,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这之后,袁树三和袁甲三果然很争气,每天闻鸡起舞,用功读书。
为了给几个儿子请个好塾师,郭氏不仅自己辛勤劳作,还三番五次去向娘家求援。在郭氏的精心操持下,几年后,袁树三、袁甲三相继考入县学,成为秀才,并以优异成绩获得了“廪生”的荣誉称号,官方定期发给“廪饩”,“廪饩”用今天的语言解释,叫做困难补助金。
在当时,对于所有想有所作为的人来说,科举之路是他们唯一的途径。然而这条路又是那么狭窄、拥挤和艰难。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谈到袁世凯先祖们的科举之路时,感慨万千地将科举考试比喻为买彩票,买的人不计其数,中奖的幸运儿只有少数几个。他举例说,在他祖籍安徽的唐氏家族中,清朝268年,只考取了一个秀才,由此可见科举考试之不易。“屡试不第,才是士子之常情;榜上有名,那才是意外。”(唐德刚语)考进士是皇帝在全国范围内选拔人才的方式,每四年才一次,荣登红榜的仅有百余人,用今天的参照系数比较,远不亚于考取一个博士后的难度。
让人称奇的是,原来数百年间默默无闻的项城袁家,忽然好运连连。道光十四年(1834),袁甲三中了举人,次年赴京应试,又中进士。红榜发出,报喜的人马排了一里多地,袁甲三身披大红绶带,骑在高高大大的大洋马上游乡串村,着实风光了一回。十几年后,袁家再传捷报,这一回给袁家带来荣耀的是袁甲三的大儿子袁保恒。道光三十年(1850),袁保恒考中进士,此时袁家的家境已经摆脱了先前的穷困,袁保恒考取进士后的喜庆活动,要比他父亲当年隆重很多。
一门两进士,一时间在项城这个穷乡僻壤成了爆炸性的新闻。在旧时官宦升迁制度的影响下,聚族而居的大家族,扶植聪颖子弟,读书上进,参加科举,是全族的事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仅在短短的几十年间,袁氏家族就成了家喻户晓的显赫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