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之诗酝酿深厚,一以雅驯为主。至六朝而体格一变,至唐之天宝而又一变,元和体老妪都解,则日趋卑弱矣。昌谷出而救之,以古茂出入《骚》、《雅》,自是健才。如“黑云压城城欲催”、“欲剪湘中一尺天”、“杨花扑帐春云热”等句,才思横逸,不可一世。极意经营,好作不经人道语,少陵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古人琢句之不轻易如此。
凡诗文以“陈言务去”为佳,然须读书多,积理富,出以蕴藉深厚之笔,则去纯茂不远矣。宋元诗非无佳者,但比亻疑三唐,则浅露自见。
少陵七古,奇拔沈雄,自是绝唱,然终不若近体之多。故后世谈近体者,以杜律为宗。王世贞曰:“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自是确论。
少陵五律云:“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似齐梁句法。“学”字从“生”字看出,“不成”字从“细”字看出,可谓才大心细。
少陵诗无美不备,亦瘦亦腴,亦浓亦淡,合诸家之长而兼之。五言云:“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已开义山诗派。义山固善学杜者也。近世作者专以摹拟瘦硬为工,非杜之至者也。然如“沙上草阁柳新暗,城边野池莲欲红”,自是佳句。
初唐诗往往极写当日繁盛,而欷歔感喟之意,自在言外。少陵亦然。如五言诗云:“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等句,铺写当日穷奢极欲之状。惟结句云:“桂江流向北,满眼送波涛。”略示伤悼意。以含蓄之辞,寓悲慨之旨,是唐人诗境高处。
周衰乐坏,遭秦绝学,古乐沦亡。汉河间献王作《乐记》,刘向所校廿三篇《别录》,亦未全录其文。余十二篇,仅存其名而已。《尔雅》释乐纪乐器甚详,虽非古乐之完书,然亦可补乐亡之阙矣。
古时歌、谣并称,《说文》从言从肉,与《释名》人声之义合。《诗园有桃》章“我歌且谣”,《传》曰:“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歌有章曲,谣无章曲;歌可以合诸乐章,谣则随意独歌之,故《正义》引孙炎消摇之义。汉时立乐府,而歌谣之名大著。唐以后,诗人恒以名篇,然能合乐者实鲜,则名存而实非矣。然《论语》“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则古亦有徒歌者。引伸而为童谣、怪谣之义,后世遂有“谣诼”之称,则去古益远矣。
作诗贵审题。古人得一绝好题目,不肯轻易放过。如工部之《北征》,退之之《南山》,乐天之《长恨歌》,梅村之《永和宫词圆圆曲》等篇。于当日时势,极有关系,不惜匠心独运以成之,故后世有“诗史”之称。当其下笔时,已知其必传矣。
古诗尤贵章法,开合提顿,排摇曳,缺一不可,叙事之作尤要。香山之《长恨歌》,脍炙人口,千古传诵,其实不及《琵琶行》之结构有法。最妙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二句,束上起下,掷笔空中,是全诗之筋脉,通篇之关键。《长恨歌》平铺直叙,从选妃起至寄钗止,无提振关束之笔,似嫌平衍。惟其遣词秀丽,情韵双绝,为一时传诵。所谓入时之眉样,非诗律之极轨也。此诗阅者往往滑口读过,特表而出之,敢以质诸博雅君子之论定焉。
唐人诗以自然浑成为上,如“杨柳青青渡水人”,“晴川历历汉阳树”等句,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味在咸酸以外”也。然自然之旨,须从读书得来。若滑调浮声,藉口“羚羊挂角”之论调,以文其浅俗,则亻真矣。王西庄先生“水中盐味”之讥,不可深长思乎?
艳体不宜多作,以其亵也。然无题、香奁,强半寄托之词,不必刻舟求剑也。予谓诗不嫌艳,丽万不可俗。西昆雕丽,虽有浮艳之讥,然诗之声固尚存也。若流入俚俗,则不可以言诗矣。昔人谓孔子删诗《三百篇》,而存郑卫。有淫词无俚语,旨哉言乎!
辋川诗以淡远胜,如“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曰“鸟边”,曰“人外”,曰“闲”,写暮色入画。又如孟襄阳之“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妙在“连”“足”两字。雨后夕阳,情境绝佳。若有夕阳而无雨,亦不足奇矣。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昔人谓襄阳之不见用,正坐此二语。不诵《洞庭》诗而诵《南山》诗,命也。吾谓明皇之英明,何至因此介介,殆亦传记家之附会其说耳。冯唐之对汉文曰: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意与此略同,而词更戆直。文帝拜唐为车骑都尉,岂玄宗不若汉文耶?抑亦有幸有不幸耶?
咏古之作近体与古体异。长古可著议论,律诗则以舍蓄为上。如义山之《南朝》、《陈后宫》二律,高情远识,可于言外得之。若少陵《九成宫》,于荒淫亡国之由,慨乎言之;《玉华官》则但作物在人非之感。盖九成作于隋时,玉华作于贞观。一则斥言胜国,一则为尊者讳。风人之旨,而寓《春秋》之义焉。(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二、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