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喜欢所有的树木。不管是小叶桉还是木芙蓉。在我看来,如果大地上失去了树木,就等于一个人失去了爱情。弥漫凄凉的大地会是另一番景象,如一眼井没了泉水,更像个一辈子没人爱的老单身汉,孤独地住在一幢茅草屋里。
你说的这两种树,我不怎么熟悉。但我知道,它们肯定早已在某个幽暗的小径庇护过我,并且记住了我当时在心里想些什么,哪怕是一丝微妙的心跳乃至呼吸,都被年轮记录。——我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这是因为平日里能对话的人很少。或者有些人不值得我去跟他说什么。
好多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其实内心隐藏不住什么。他甚至压根容纳不了一个人的倾诉。仅仅为了要逗别人笑笑,或者证明自己的小聪明,就不惜添油加醋,一转眼把你出卖。他没有意识到他出卖了一位朋友的信赖,这都怪他内心的容量太浅。风一吹来,把仅存的一滴水吹干。
我觉得我有许多很好的想法,来不及实现,就断送在了这样的一阵风里。
一些围绕在你身边的什么绯闻,源自那个可耻的出卖。它们大多经不起推敲,不着边际,但却深深地伤害了你。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陷入这样的苦恼里:对人性失去了起码的信心。打那以后,我变成了一个自言自语的人。二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一次情感的叛变再次降临。当时我还没有修整好自己的内心城堡,我的品格质地远不如现在坚硬。在迎面袭来的阵阵寒冷里,孤苦无助,只能一个人把自己的心灵悄悄收藏好,把一粒秘密的种子暖热又变凉。一轮苍白的冷月浮上夜空,照耀着身边一片积雪的荒野,那一个个静立的麦垛,没有一点表情。
当我注视四周,没有看到一棵树,委屈的泪水一次次在眼睛旋转。
“不能落下来啊,”我想。“这耻辱的火焰。”
那个雪夜,我在不见人烟的荒野上走了几十里路,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畔响着。一直遇到了一棵树,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平静。我走近它,发现是一株孤零零的白杨。这让我倍感亲切,想起小时候,在鲁西平原,爷爷在美丽的秋光中伐倒一株高大的白杨,雪亮的斧头劈开躯干,打制温暖的家具。
我们家的衣柜,是用木头做的,我们家的栅门,也是用木头做的,它挡住了陌生的叫门。
是的,所有的树木在大地上,大多时间是沉默的,当你残忍地劈开它的身体,也一声不吭,像一个永不背叛的勇士。
而人只会看到眼前的一点点路。
当我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位莫逆至交,我总是在私下里,把他与一棵树作反复的比较。有时会忍不住发出赞叹:嗯,简直像极了。
我相信树有这种能力,——它能在人经过的时候记住你。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过后,当你再次经过它的时候,你听到春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其实那是树与树在窃窃私语:瞧,那个曾经狂妄自大的家伙又来啦。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呢。
话音未落,从林荫里闪出了你:一个行动迟缓、手柱拐杖的老人。
树马上就沉默了,它怕你误解了它却伤害了你自己。
——我想,人可以活得像某某动物,却永远做不到像一棵树那样。拔地而起。瑟瑟有声。顶天立地。坦坦荡荡。一生纯粹。
有时候,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人更像是一根躺倒在月光下的枯木。那是一株失败的树,显得那么可怜。
(原载《山花》杂志2002年第11期,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散文百人百篇》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