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密闭的环境适宜生长回忆,徐徐翻开的书页像道道绚烂的风景,犹如粪土中冉冉升起一朵鲜艳的罂粟,迷人的香气制造幻觉,让枯燥的时光峰回路转。我曾经有过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一本好书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也许她曾经被另外的手和目光所熟悉,但当你在阅读的刹那间,却仍会有初尝爱情的晕眩和战栗。
我时常觉得,一个人在书房里的一生,未必与在现实的频繁冲突中生活的一生更不幸。这一点,从普鲁斯特身上可以得到最有力的验证,他从三十岁开始隐居书房,直至死去。十余年的隐居生涯,他完成了百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但他是伟大的普鲁斯特。问题在于:另外的人会在狭窄的书房中度过他的一生吗?一方面有生计的条件限制,另一方面,一个大好的生命,往往不甘于将自己定格在有限的地理。
而且,人是那么渴望与外部世界的接触与交锋。在不断的接触与交锋中,人感到了世界潜伏的危险。在波德莱尔眼中,甚至连夜空的月亮,都“像一枚闪光的毒药”。
一个奇遇的故事,通常发生在火车上或剧院里,偶尔也会发生在去公司上班的路上。尽管那条每天往返的街巷,你已经行走了十多年。要穿越几条经纬线几个胡同,你熟悉它们像许多视而不见的事物:宽敞的街道恰如房间客厅的一部分,弯曲的胡同似乎就是自己身上的几根血管,路边的法桐树在你的目光中一天天升高,冬天坠落许多开裂的果实。数年来,你不得不在某一条道路上反复温习,先后遇到过雨天捡拾垃圾的老妪,顶着正午的烈日拉三轮车的车夫,戴着安全帽的三三两两的民工。当然也有在和风中款款散步的情侣,追逐嬉闹的儿童,以及间隔越来越短频频发生的车祸事件。最难忘的是一年初夏,“五一”黄金周的第一天,有个骑自行车的学生被一辆锃亮的“蓝鸟”从容辗过,一条胳膊和身体分开了家,半拉脑袋上镶着一只因外力作用瞬间凸起的眼球,它长久地凝视着漏斗似的天空。——骤然而至的暴力让他的两只眼睛错位,在相同的时间望向相反的方向。
生活的悲剧每天以不同的形式上演,巨大的疼痛压迫着死者的亲人。但它从不影响局外人的观望立场,他们多半对此熟视无睹,手持一张车票登上远方的行程,去享受异乡迷人的风景,哪怕是被时光废弃的断壁残垣。在一个诗歌贬值的时代,人们有时却习惯于矫情地做一次冒牌的诗人,发一通没有意义的感慨,然后再返身溶入浩荡的世俗。
而在书房。咖啡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每天的阅读和书写伴随着我的人生。轻盈如羽毛的文字改变不了日子的流向。窗外的日光和月光交替闪过,楼下的蔷薇花开了又凋零碎落,春天的大风吹动着城市,也吹动着书房里的灵魂。一度,我为自己的选择产生过矛盾与奥悔。但每当我与众多的书页接触,与那些重量级的大师们对视片刻,就会在内心获得暴雨的激情、搏击的信心和战斗的力量。哪怕,它像唐吉诃德一样虚拟可笑。我想:风车也许正是魔鬼的化身!——如果你不能证明它是魔鬼,那么请说出魔鬼的真正脸孔。
事实已经明了:当我们每天面对拥挤的人群,其实孤独已经被放大和显现。那种无助的被抛弃感,在人群中得到了令人绝望的确认。瞧吧!那些在冬夜流浪的孩子,那些在城市的大桥下行乞的老人,那些因丧失或缺损而求助无门的人流。每当想起这些,我都忍不住会关掉电视,让那些侃侃而谈的优雅人士从眼前消失。惟有在这一刻,现实会把我从一个麻木的看客还原为一名靠近朴素、民间和纯粹的书写者。
我知道,这是我残存在体内最后的火光。凭借这一丝火光,我才不至于面对生活的图案袖手旁观。
(原载《鸭绿江》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