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找几棵大麦穗,揉碎在手心,两手相对,搓来搓去,于是一种幸福和喜悦的味道就从手心里慢慢弥散开来,搓好了,就张开两手,轻轻一吹,那些皮儿就四散开去。
蜗居小城,终日吃饭上班下班做饭,庸庸常常短歌微吟,吃着馒头却想不起麦子的味道。傍晚,收拾完碗筷,照例出去散步,往日多是借着路灯走柏油路,今日看看天色尚早,就信步走远了些。不知不觉就远离了车马人喧,走上了一条波折的土路。走着走着,田野里就有一阵阵植物的气息飘荡过来,在渐浓的暮色里,一片金黄的暖色蓦然吸引了我,只不过是一小片麦地,却在一瞬间弥漫开来,一直弥漫到老家那翻滚着的无边麦浪里。
我的老家在鲁西北平原,每到这个时节,一望无垠的金色麦浪随风起伏,煞是壮观,乡亲们麦子一样颜色的脸上也荡漾起富足的笑意。然而,我小时候,抢收麦子却是很辛苦的活儿,那时收割没有机械化,完全要用镰刀一把一把割下来,再一捆捆系紧,运回场院,再翻晒碾压,或用脱粒机脱出麦粒,再晒干贮藏。要马不停蹄地劳作,稍有懈怠就担心遇到雷雨天气。割麦子,早了不好,晚了麦粒就容易掉进地里,所谓抢收,就是一点工夫也不能耽误,不管天多热,不管人多累。我小时候,还没有实行土地承包,麦子成熟前,总是还要浇一遍水,当河沿上的抽水机突突响起来的时候,生产队上的劳力们就扛着铁锹候在水渠边或者麦地里看水,我们小孩子就总是缠着大人搓麦粒吃。先找几棵大麦穗,揉碎在手心,两手相对,搓来搓去,于是一种幸福和喜悦的味道就从手心里慢慢弥散开来,搓好了,就张开两手,轻轻一吹,那些皮儿就四散开去,往嘴里一捂,一种湿润的麦香就从舌尖传递到全身,于是,满眼满心就都是麦子的味道。等麦收结束了,我们小孩子们就会挎上小篮子,到麦地里拾麦穗,拾得多了,父亲会夸我,母亲会把麦穗晒起来,搓成粒,然后用麦子换挂面,母亲做的挂面汤,只是滴几滴香油、倒点香醋,就很好喝。
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那时大概刚实行了土地承包,我们全家收割麦子,虽然天色暗了些,也有露水,但不用受暴晒之苦,那时的我还不懂稼穑之苦,还有闲情望望皓月,和家人不停地说笑着,觉得是一种乐事。割麦子时,一不小心,锋利的镰刀就会割到手或者脚,左手抓麦,右手开镰,天气再热也要穿长袖衣裳,不然,尖尖的麦芒会扎得生疼生疼,脚上还要穿母亲纳的千层底,防止崭新的麦茬刺破脚,要是谁被落下了太远,前面的人就会接趟子,这样,有人帮忙,割得慢的人也就有了信心。都割完长长的一行,全家人再齐头并进,累了,就直起腰,抹抹汗,甩甩手,再埋头继续干,直到一抬头割完了一趟,才舒一口气。
麦收时节是一年里很累人的时候,又没有工夫去集市买东西,父母总是提前把鸡蛋腌制好,偶尔会储存上春天里的香椿芽,当疲惫地回到家,大家齐动手,烧火,擀面条,切菜。天热,面条要煮好再放进刚挑来的井水里浸泡一下,再捞出,这样吃起来才过瘾。这个时节的菜,大概只有黄瓜、西红柿和菜豆,反正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好好睡个午觉,再切开一个大西瓜,美美吃一顿,太阳稍稍收威就又起身下地了。麦收不等人呢。
我当学生的时候,还是20世纪80年代,在麦收时节,也曾跟着同学们去老师家帮着割过麦子,老师领着四五十个学生,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在麦田里穿梭,不到半天时间,几亩地就割完了,我们就哼着小曲,在乡亲们的羡慕里走远了。后来,当我做了老师,也会振臂一呼,招呼一些学生帮我父母割麦子。那时我刚毕业,学生也小不了我几岁,很多学生都比我割得快很多,于是我就遭到他们善意的取笑。当夕阳西下时,我们就骑上自行车一路欢歌返回学校上晚自习了。这时候,常常有邻居对父母说,看看你家闺女,当老师真好。是呀,那时真好,那时的麦子好,那时的空气也好。那时,没有过重的课业负担,师生关系也和谐自然,偶尔的田间劳作,给了我们美好的回忆。今年春节,我的那些学生们还来电话,说起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情景。那时的感情是那么淳朴,那么温馨,就像麦子的味道、土地的味道,亲切而悠远,时隔多年,仍然像刚刚咀嚼过。
我拨通了老家的电话,想从乡音里捕捉麦子的味道。
打开一切科学的钥匙毫无异议的是问号,我们大部分的伟大发现应归功于“如何”,而生活的智慧大概就在于逢事都问个“为什么”。
——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