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含着泪点点头,就听得林爸爸在林子外叫,林妈妈应了一声,小曼就红着眼睛和妈妈出去了。是夜,小曼就发了信息给余军军,说自己有事,白帝城就不去了。余军军也没勉强,发了信息叫小曼早点睡,他还在姐姐家大赢四方,初五请她吃火锅。小曼没回,收了手机,上床去睡觉,却哪里睡得着。
四周都静悄悄的,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侯,小曼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看窗外,还只得一点点亮。想了想,她干脆开了床头灯随手挑了本书来看,恰巧是从清净庵拿回来的佛经。小曼拿着书,想着妈妈那日看她拿着佛经的担忧和惶恐,心下就有些愧疚。其实她也只是这几天翻翻,倒觉得经书里头也有许多好东西。不由得静了心把书翻开了,细细瞧去,患得患失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看那窗外,天空渐渐泛白,她就穿衣起了个大早,下床去把一家人的早餐给煮了。
林妈妈到厨房时,稀饭已经快要熬好,小曼正细心地剥皮蛋凉拌,神色如常,林妈妈心里就觉得好过了一些。到了下午,小嫂子的电话来了,倒催着林家去挖树。一家人就推着三轮车去后头村子里的小嫂子家挖腊梅树。林妈妈拣了几块上好的腊肉、又细细地将各色菜种子包了十几个小包,用红绳系了,搁在车上。
到了地头,小嫂子已站在屋子前接着。见着林妈妈带的东西,一叠声的说:“这啷个好意思哟!”两人打架一般在屋前地坝里推了好几个回合,小嫂子才算是收下了东西,口里一个劲儿地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林妈妈就说:“不值得什么,肉是自己熏的,那些都是菜种子,也不值钱。江苏说是平原,只怕比我们这儿还种得好。”
小嫂子的眼睛就红了:“孃孃,多谢你费心。”小嫂子的丈夫就走了出来,和林爸爸、林弟弟一起去挖树。小曼就在旁边帮手。泥土翻开来,一股新鲜的土腥气就冒了上来。林爸爸就赞一声:“你们这地还蛮肥嘛!可惜了,这么好的地。”
那丈夫就应一声:“是的,我那个婆娘整的,她就喜欢这几棵树。我们后头这几块菜地是跟到沾光。”
说话间,小嫂子和林妈妈已走了过来。听了这话,小嫂子就笑着说:“这几棵树还是我娘家带了来的,我也没想到,还种活了。”
几个人就闲聊起来。说是小嫂子当年从高山嫁到低山,着实让小姐妹们羡慕了一把。小嫂子就笑着说:“其实我们女人嫁到哪儿,都还是要靠自己过日子,以前当姑娘时以为嫁出老高山就享福了。”
这话简直说到林妈妈心窝窝里头去了:“那是,那是!这个女人还是要自立。”小曼在旁边听着,微微笑了。
林家拿回树,林爸爸拿了两棵种去林子里,小曼在自己窗户前种了两棵,还剩一棵说好给秦师娘,这下却不知该怎么处理。林爸爸种好树回来,见小曼盯着那棵树为难,就说:“若是给秦师娘,就给电话喊她来拿啊,老搁着不好。”
小曼点点头,就听得林妈妈在外头叫:“小曼,你来一下。”小曼跑了出去,就见余军军站在她家堂屋里,正同她妈妈在那里讲话。小曼的脚步不由得缓了一缓,余军军已笑着打了招呼:“小曼,明天有空吗?”
小曼想了想,回到:“明天要去三马山,看看船票。”
余军军闻言眼睛一亮:“太好了,就是约你去三马山!我们明天在三马山同学聚会,有个同学要带妹妹来,说是明年大学毕业想去深圳发展,想先了解下深圳的情况。我想你是最有发言权的,就想找你一起去,你看怎么样?”
小曼未出声,看了余军军一眼,见他颇是热切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林爸爸就拿了那棵树出来,余军军道了谢,就约小曼一起去姐姐家送树。小曼愕然地说:“我就不去了吧。”林妈妈就在后面推了小曼一把:“出去走走,别整天闷在家里。”小曼万想不到自己的妈妈居然帮着外人,余军军已笑着说:“你看孃孃都同意了,快走吧,一会儿天要黑了。”
两人到了秦师娘家,秦老师的小宝宝一见小曼,很是高兴,扑着上来搂着就叫姐姐。小曼弯下腰抱起小宝宝,小宝宝就一口亲在小曼脸上,啃了几下。余军军拉着小孩的手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舅舅都不喊啊?叫我!”小宝宝奶声奶气地叫了声舅舅,就扭过头向小曼伸出双手要抱。
秦师娘接了树,拿给秦老师去种在屋子后头。进来见了这一幕,伸手把儿子抱在怀里,亲了一口:“你小子这么小,就知道喜欢美女了啊!”就留小曼吃饭,小曼不肯,略坐了会儿就要走。秦师娘也未强留,余军军就送小曼回去。等秦老师种好树出来,未见二人,很是惊讶地问老婆:“怎么未留他们吃饭?”
秦师娘就有些没好气:“怎么没留?小曼不肯在这儿吃,我有什么法子!也是,在深圳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看得上我们这些乡下饭菜!”
秦老师见这话不对,就停了嘴,伸了手指去逗儿子。
秦师娘心里藏不住话,秦老师不问,她倒主动讲出来了:“说是小曼年前还准备拿证,后来不晓得啷个回事没拿成,说是分手了。这才几天,这么快又和我们军娃子相亲,晓得她是啷个想的?”
秦老师就说:“军娃子他们两个的事,你操莫子心!军娃子心里头为不得没得数啊?你莫去添乱!”
秦师娘就委曲地说:“我也是看小曼好,才想到给自己的弟娃儿介绍。问题是现在镇上找不到个人当媒人!我开头还真以为他们忙,原来是小曼的事全镇都晓得了!这下要娶回来,不全镇都晓得我们屋头娶了个二手的?”话说到这份上,秦老师就不好接了。秦师娘一时也没有主意,不知道应不应该由自己来打破这件事。
秦师娘在这里苦恼,余军军和小曼二人在街道上走着,却有着一丝难言的默契。小曼是喜静的人,不知不觉拣街上人少的一侧走。正是快擦黑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赶回家炒菜做饭,脚下恨不能生股风出来。小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拿了小烟花、鞭炮在街上放。见着二人远远地慢慢走了过来,就有带头放烟花的小孩一使眼色,七、八个小鞭炮一起扔到小曼脚边,几声脆响之后,又是一串银色的火花嗖的一下窜了过来。小曼尖叫几声后,方反应过来,余军军已抢先一步,把她挡在自己身后,笑着对小孩说:“玩不玩打仗?”
半大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立马朗声应战。余军军左右一瞧,找着个烟花铺子,掏出一百块买了一大口袋“冰淇淋”、“地老鼠”、“震天炮”小烟花。那伙小子一见这么多烟花,都不肯做他的对手,纷纷临阵倒戈,全部成了余军军的手下,你挣我抢地就在街道上热热闹闹放了起来。最受小孩青睐的是一种叫“地老鼠”的小烟花,一点燃了,就在地上四周乱窜,放出红的、绿的五颜六色的火花。火球滚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尖叫和欢笑。有胆大的见烟花滚到脚下,更是踢上一脚,那火球就又扑地射向另一个方向,惹来新一轮尖叫。小曼不记得自己蹦起来多少次,尖叫了多少声,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好玩过,和一帮大小孩玩得不亦乐乎。小曼眼光偶有对上余军军,两人都是清明如水,脸上俱是孩子气的开心。
正玩得热闹,猛地有人插进来,对准地上的烟花就是狠狠的一脚,那火球就扑地直向余军军脸上飞去。小曼啊一声,余军军脸一侧,躲了开去,脸上犹带着笑对小曼眨了眨眼。看看站在前面的,原来就是姚老师一行人。他一张嘴就是一股酒气,想是在哪里喝了酒过来,同行的几个人也是一身酒气,走路都有些脚步不稳。
小曼想着不要和吃了酒的人纠缠,拉拉余军军的袖子:“也放得差不多了,不若走吧?”余军军看看小曼,不知为何,脸上神色变得极其温和,就冲姚老师笑了笑,转身就走。
谁知姚老师看了看地上的烟花,轻蔑地笑着说:“啷个这么大的人了,还像细娃儿哟?”又是几脚把地上还在转着的烟花扑扑踩熄了。那一伙大小孩正玩在兴头上,猛地被人恶形恶状地把烟花踢了,虽不敢招惹,见小曼二人也已准备走了,就远远地冲姚老师吐了几口口水,然后飞一般四下跑走了。姚老师平时受朋友奉承,何曾被人吐过口水?他又是喝了酒的人,当下蹦得老高,遥遥地对着跑远的一伙小孩就是一串国骂,直骂得脸上青筋都迸了出来。小曼一见,心下就有几分害怕,轻轻对余军军说:“别理他,我们快走吧。”
两人转身离开,犹听得姚老师在后面骂声不绝,就听得一句“捡个破鞋穿,你娃儿还神气!神气个屁呀!”远远地传来。那些小孩儿都已跑远,这话也不可能是骂小孩子,余军军就停下了脚步,就见小曼的脸刷一下白了。他心里一下十分难受,冷冷地望着远处的姚老师。姚老师还在骂,他的几个朋友在旁边嬉笑着地拉他。姚老师也着实是喝高了,这时只觉得自己终于把那两个人骂到了,心里畅快得很,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叫着,就觉眼前一黑,嘴角一痛,被人打倒在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同伴已冲了上去,和余军军扭打在一起。小曼情急之下想去拉开他们,却哪里拉得开,被人用手臂一挡,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余军军已叫了起来:“莫打女人!”以一敌四,倒慢慢占了上风,才有路过的人上来把几个人拉开了。
小曼急得一脸都是眼泪,冲上去一看,余军军的脸上红红的肿了一大块。她从未经历过打架,只觉得双脚发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看着余军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余军军就地坐了下来,仰着头笑着对小曼说:“我打赢了,你哭什么?”
小曼哽咽着说:“他们有四个人,太危险了。”眼泪就一滴滴地掉在余军军面前的泥土上。余军军伸手拉住小曼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我输了你哭还说得过去,我打赢了你哭什么?放心,我练过几年跆拳道,这几个醉猫还勉强可以应付。”
小曼嗯一声:“你有没被打疼哪儿?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吧。”余军军就拉着小曼的手站了起来,小曼待他站稳,就想把手抽回来,却叫他用力握住了。“我没事,送你回去后,到家擦点药酒就没事了。”拉着小曼的手就向林家方向走去。
天已完全黑了,街上基本已没有什么行人。两人拉着手,一路默默地向前走着,小曼只觉得手心一阵热一阵冷,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家门口。余军军站住了:“明天九点车站见,不要再放我鸽子啊!”小曼脸一红,点了点头。
第二天,两人坐车到了三马山,意外地发现余军军同学的老婆居然是小曼的大学同学方玉玲。两人当年同时从师范毕业,玉玲进了奉中,小曼却分去了村小。开头两三年还偶有联系,电话号码换来换去,慢慢地就失去了联系。毕业五六年了,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虽说久未联系,一见面还是说不出的亲热。同学聚会,也就是吃饭、唱K、喝酒、打麻将。见着余军军带着小曼,少不得打趣:“女朋友?你娃儿手脚真快!过年前都还说没得。”余军军看看小曼,来个默认,这帮同学就冲着小曼说:“妹娃子,余军军绝对是个好娃儿!抓紧点!”小曼就微微笑着点点头,叫喝酒就喝酒,倒让余军军心疼起来。冲自己的好友抱抱拳,他好友就咕一笑,捅捅自己老婆,玉玲就站起来笑着说:“你们莫欺负我们老实人哟。小曼喝一杯,你们喝三杯,这才算!”这伙人就叫一声好,叫换大杯子来。余军军就笑着说:“你们悠到点儿嘛,换大杯子,我就要帮她喝!”一帮同学就申讨余军军这个酒林高手重色轻友,极是热闹。一直闹到三四点钟方散了,玉玲就拉两人去她家吃饭:“小曼,我的卧室里就可以看到长江!好安逸!走,一定要去我家吃饭。”
玉玲买了140多平方米朝南的房子,朝南的客厅做了一整面推拉门,果然能看到长江,并且望左一看就是苍青山的夔门,三峡的起点,视野极为开阔。小曼忍不住啧啧赞叹:“果然安逸!”
玉玲得意地说:“这挪到深圳,值一百万吧?”伸出手指头:“我只花了四万多,现在升值了,也只要二十来万。”余军军和小曼一起笑着说:“你捡到了!这就是名符其实的半山别墅啊!深圳,深圳哪有这边的空气好!”玉玲就带二人上楼顶:“我专门买的顶楼,楼上的晒楼就赚到了。”楼上一百多平米的地方,被玉玲开辟成了小花园,沿边种满了花,大冬天,居然有一大蓬粉红樱花开着,极是干净美丽。花园中心摆着两张长方桌,还有七八张椅子。小曼咦一声:“玉玲,你们在这上面吃饭?哇,真舒服啊!”
玉玲笑着说:“我哪有你那么浪漫!这是带了几个学生,每天放学后在我这儿来补课。一学期也就收几百块,不值什么。”
小曼就拍拍她肩膀:“原来是创收!不错嘛,这么有经济头脑。”
玉玲说:“现在不同我们以前了,家长都热心地送小孩学这学那,我这儿周末还开了作文班。分上午、下午、晚上三个班,收了六个班,每个班十个学生,不怕你们笑话,每个学生一学期收600块,就这项,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绰绰有余了。”小曼心下一算,何止有余,折算成月薪,就算是在深圳,都可以用两个大学生了。冲玉玲树了树大拇指,玉玲就笑着说:“我们老师算是赶上了好时侯。”
小曼就说:“可怜了娃儿,一天到晚学这学那,哪儿有我们小时候好玩。”
玉玲就说:“我这儿还好,要写景,左右一看,要长江有长江,要三峡有三峡,那边就是白帝城,得天独厚!要写植物,我这儿的花多的是;写动物,就可以马上捉蜗牛、看蚂蚁搬家。写事情,马上桌子一搬开,就可以和他们做游戏。所以这些娃儿都喜欢来我这儿上课。”
小曼看着玉玲,一脸都是佩服,玉玲又说了句:“现在当老师真算是赶上了好时侯。”大家一起笑起来。
在玉玲家吃了晚饭,两人回到鱼复镇,天已黑尽了。余军军送小曼到门口,实在忍不住把小曼匆匆抱了抱。这是一个极温暖的怀抱,想是不好意思,小曼还未反应过来他就放开了,满脸笑意:“深圳见!”冲小曼挥挥手,转身跑开了,像一个开心的小孩。小曼嘴角上扬,回家不提。
这晚,小曼睡得很早,一夜香甜,日头已照到床上才醒来。果然睡到自然醒是最舒服的,就见枕头旁边手机里有好几条新信息。她笑着拿过手机,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顾不得没穿衣服就坐了起来,匆匆看了一遍,又从头再细细看了一遍,一丝荒谬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是余军军深夜发来的短信:小曼,我的心好乱,我想我再也碰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孩了。没人愿做我们余家的媒人时,我还曾想过“有杏何须梅”,我没想到的是最后连我自己也不得不屈服了。这个决定是我此生最错的决定吧,小曼,你是那么美好,你值得更好的!也许你根本还没喜欢上我,可是我已深深喜欢上你。真是很荒唐啊,还没牵手,已要说分手。请原谅我的懦弱,让我远远地祝福你,做你永远的朋友吧。
小曼望向窗外,两枝腊梅正斜斜地横过她的窗前,绿色的花瓣在冬日的暖阳中如透明的绿玉,晶莹剔透,散发着无声无息的幽香。
小曼无声地流下眼泪,关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