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尖叫,林小曼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上铺的罗细秋被吵醒了,不满地在床上跺了跺脚:“消停点儿,行不?我这已是第N次被你老人家吵醒了!做什么亏心事啦!”
小曼赶紧陪了个不是,听得床上的细秋翻了个身已沉沉地又睡去了。小曼却再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这是一个极小的单间,放了一张高低床,勉强再放了一个简易衣柜就转不过身来了,绕是这样,二手房东还收她俩300块。
这就是寸土寸金的深圳,300块一个房间已是极便宜的价钱。只是眼下,漫说300,30块她也掏不出来了,看来要让细秋先垫上她这一份了。
她翻了个身,好在,明天,她将有一个新的面试机会。
可是,为什么会再次做了那个恐怖的梦呢?
即使是梦中,她也认得,那是峡。高耸入云的山峰,刀削斧劈锋利的岩壁。两岸对峙,滚滚长江水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滚,继而咆哮而去。有多少想不开的女子就是在此地一跃入江,瞬间消失不见,随江而去连骨头也不会剩下一根。
她在江边急速而惶恐地奔跑,不知为何,她没有穿鞋,赤足踩在坚硬的岩石上,硌得她的脚疼痛不已,可是不敢停下来。后面是黑色,前面也是一片黑。然后,一脚踩空,她跌入了冰冷的江中。腥气扑鼻而来,她在水中时浮时沉,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她的面前,那些自小就看熟了的山峰带着碧绿的湿意从她眼前一一掠过。出峡的瞬间,她不知为何急速地升高,高峡急流都变得渺小。她在万米高空冷得浑身哆嗦,眼泪与鼻涕并流,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脚下一空,从云端跌了下来。
地面越来越近,“啊——!”尖叫,尖叫,在尖叫声中她醒过来。
默默地擦去头上的冷汗,小曼翻了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睁大眼睛看住窗外的一轮明月,静静地等待天明。
面试地点在上海宾馆旁边的银河大厦。小曼到的时候,不大的房间里已挤满了女孩子。大家都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小曼的桃红衬衫格外显眼。有两个女子瞄了她一眼,低低地笑起来,小曼隐隐听得“土气”、“小家子”,脸上不由得一红,对着玻璃使劲地抿了抿嘴。
到小曼面试的时候,已快到中午吃饭时间。小曼忐忑不安地走进面试室,面试官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冲着她很是温和地笑了笑,又温言请她坐下,才开始慢慢地问起问题来。不外是一些常规的面试问题,小曼细细地答了,面试管就收了她的简历及证件复印件,叫她周一正式上班。
小曼一怔之下,面试官已站了起来,对小曼伸出手:“我姓江,是锦隆的人事经理。你可以叫我江小姐,以后就是同事了。”
小曼微微弯腰和江小姐握了手,江小姐就笑着陪她一起下电梯。站在门口等公车的时候,面试官仍未离去。小曼再迟钝,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面试官微微一笑,倒摆出一幅要和她拉家常的架式来:“小曼,秘书处虽然已经有三个资深秘书了,但忙起来,你也一样要去工地跟进,跑进跑出的,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呀。”
小曼赶紧点点头,像背书似地说:“江小姐,我不怕吃苦的!以前在家乡教书的时候,碰见淘气的学生,我还试过一个人在深山里追出去几十里路呢。”话刚说完,小曼想起自己未尽的教师之责,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江小姐笑笑:“能吃苦就好,周一见。”
小曼点点头,车就来了。她一步跨上车,犹记得回首向江小姐挥了挥手。却见江小姐仍站在站台上,笑咪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虽则心下疑惑,到底面试成功,小曼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向上扬了起来。
坐在双层旅游大巴的第二层,南方温润潮湿的风扑扑地吹在她的面上,一树一树粉黄的合欢花在她面前次第绽放。
这是2002年,深圳最美丽的马路:深南大道。
笔直的道路两旁,花木郁郁葱葱,蓝天如洗,一切都是崭新而充满活力的。这条道路上,有华美大气的高科技展览中心、新贵阶层云集的华侨城、开旅游风气之先的欢乐谷和世界之窗、科技创新的聚集地科技园、深圳大学,深圳地铁1号线此时正热火朝天在这条路上修建。
当然,这里也有深圳有名的外来者居住地大冲。
大冲紧邻科技园,在科技园整洁的街道规划和标准的大厦旁边,密密麻麻的农民屋紧紧相连,每一幢楼几乎都只有五、六层高,每层两户,每户大约20来个平方,但仍然被隔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标准格局。这样的袖珍房,一个月要600元租金。不少人租下来以后,再把其中的一个房间租出去,自己在小厅里放张床,当起了二房东。
小曼和细秋租的,就是这样一套房里的一间房。
小曼脚下轻快地绕过路上一洼洼的脏水,打开房门,就见她们的二房东晓明正撸起了袖子,在厨房里给福寿鱼刮鳞,灶上炖着一窝汤,扑扑扑冒着白汽。闻到久违的居家饭香,小曼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了几下。
晓明转过头,脸上满是笑意:“今天拿了笔外快!我请客!”打量了小曼的脸色,遂又笑道:“面试通过了?”
小曼点点头:“叫下周一就去上班。”
晓明低下头去仔细地切着姜丝:“星期六上班吗?”
小曼点点头:“上半天。”
晓明顿了顿:“星期六还上班的公司深圳可真不少,只上半天,也算好彩啦。你那是个什么公司啊?还正规吧?”
小曼放下包,洗了手自觉打起下手来,嘴上接着:“是生产什么管道的,我也没搞清楚。看他们网站上倒是说自己是行业领先者,想必还算正规吧?周六上半天是因为有工地要照顾,就着工人的时间。”
晓明笑笑:“这年头,累点倒不怕,就怕遇上黑心公司,白干活拿不到钱可就麻烦了。”
小曼双手合什:“老天保佑,叫我遇上个按时出粮的好公司。”
两人一阵嬉笑,有条不紊地拾掇起晚饭。等细秋进门的时侯,鱼刚刚蒸好出锅,屋子里弥漫着温暖的菜香。
三人围桌坐下,虽则只是简单的一尾蒸鱼、一碟炒青菜、一锅番茄鸡蛋汤,然则红黄绿搭配起来,委实令人食指大动。晓明欢呼一声,拍拍手:“开动!”
三人正吃饭,只听得耳边“嘣——”的一声巨响,窗外彩光频现。
细秋一愣之下,放下碗:“今天是星期五吗?”人已跑到窗户旁边。
小曼、晓明相视一笑,可不正是星期五!世界之窗放烟花的日子。二人追着细秋跑到窗户边。世界之窗的周末烟花已开始盛放了。三人挤在窗户边,刚巧可以看见天空的一个角。
灿烂的烟花划破无尽的黑色,怦怦声不绝于耳,在那个角上写尽辉煌。极明亮的金黄色在深蓝到近黑的天空勾划出星星的形状,抖一抖,落下些许金黄色的粉末,再抖一抖,才极速在空中闪烁不见。三张年轻的脸都映照着金黄色的光芒时明时暗。
细秋喃喃地说:“不知道将来有没有人能专门为我放一场烟花呀?”
晓明飞快地“切”了一声:“没志气!没有人为你放,自个儿挣钱放嘛!”
小曼现实地细声细气地补了一句:“那得多少钱呀?我可舍不得。”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就听得楼下喧哗起来。
细秋开了门出去,须臾走了回来,脸上戴着一个受惊的神情:“我的天,下面租出去当工厂的宿舍了!左边那套住10个女孩子,右边那套住10个男的!”
小曼张大嘴:“10个?那怎么住得下?”
晓明咬了咬筷子:“估计得打地铺或是通铺了。”
小曼蛮以为自己与细秋挤上下铺已算最委曲了,这下见着还有10个女孩住一屋的,咬了筷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人吃完饭,收拾了碗筷,轮流冲凉出来,已是深夜,楼下还十分热闹。小曼睡在床上,听到细秋绵长的呼吸声已趋平稳,便知她已睡着了,心下颇有几分羡慕。楼下年轻的声音这时却热热闹闹唱起歌来:洗涮涮洗涮涮······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小曼在歌声中迷糊睡去,睡梦里似乎仍有人在唱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她有些恶心:吃下去,再吐出来,还能要吗?
翌日,小曼赶紧去买了两件白衬衫。周一一早就摸黑起了床,穿了白衬衫,只在嘴上抹了一点口红就下楼了。到3楼的时候,正碰见大大的铁门打开,里面的女孩子嘻嘻哈哈的走出来。她们都穿着宽松的淡蓝色工服,只得十六七岁的样子。见着小曼,也有几个打量她的,眼睛里的笑意还未收下去,已一路高声笑着跑下楼去了。小曼想想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还在教室里为解微积分咬笔杆呢,不知怎的就在心底郁郁地叹了口气。
她沿河涌走着,穿过桥底去白石洲搭双层大巴。时间还早,路上行人不多。南国的红花、合欢、紫荆一树一树次第开放着。细碎的阳光从花间洒下来,在她的头发上跳跃。虽是清晨,她只觉着热。
到了公司,大门还没开,只有一个年轻的二十来岁男子在门口等着。见了小曼,极有礼貌地微微欠身,点头笑着说:“你好,你是这间公司的员工吗?我是新来的。”
小曼啊一声,笑着说:“我也是新来的,今天第一天上班呢。”
男子眼睛一亮,主动伸手出来:“这么巧?!我叫陈英军,你呢?”
小曼伸手出去,两人握了握手,交谈起来。方聊了没几句,开门的同事来了。这是一个高个子姑娘,梳着马尾,倒戴着一幅明晃晃的大圆形耳环。她掏出钥匙笑着说:“呀,新来的同事?我叫阿琼。”
三人免不了再次互相介绍,阿琼是前台,公司来往信函都是通过她那里出去进来,倒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谁是谁。小曼倒也罢了,小秘书一个,陈英军的名字一报出来,阿琼倒收起了笑脸,带了一丝拘谨地说:“陈经理,您的办公室在这边。”丢下小曼,带着陈英军向前走去。陈英军倒是不慌不忙冲着小曼又笑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方施施然跟着阿琼去了。
只一会儿,江小姐也到了,见了小曼点点头:“你跟我来。”小曼到了秘书处,江小姐指了指最靠门的一张桌子:“你先坐在这里,呆会儿阿婧过来了,再分配你做事。”
小曼忙点头笑着说:“谢谢江小姐。”
江小姐脸上神情有些犹豫,又迟疑了一会才说:“阿婧是总裁特助,非常能干,你好好跟着她学,不要怕吃苦。”
小曼点点头:“谢谢江小姐关照。”看江小姐神情,似还有话想说,到底又忍了下去,转身出门去了。小曼也无暇细究,细细打量起办公室来。
屋子不大,倒放了四排桌子,用蓝色的半人高板壁隔成一个一个半封闭的空间。这就是所谓的格子间了。桌子上照例是一人一台电脑,除却小曼桌子上还空空如也,其它三人桌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墙壁上还一溜儿地放了一排文件柜,里头也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子。
一会儿,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时髦女子走了进来,小曼估摸着这位就是很能干的那位“阿婧”了,忙站了起来。阿婧看了看小曼,不知为何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语气极温和地问:“新来的?”
小曼点点头:“是的,我是新来的,林小曼。”
阿婧带着笑意说:“林小曼,这名字挺好听的。你叫我陈小姐就可以了。对了,今天新来,就不忙做事,先熟悉下公司的情况和流程吧。”也不待小曼回答,一一交待起来。小曼赶紧掏出笔拣重要的记了下来。
一会儿功夫,另两位同事也到了。也就互通了姓名,就埋首做起事来。四个人的房间,只听得键盘发出的滴滴声。
快中午的时候,阿婧接了个电话,拿着文件夹匆匆出去了。小曼不知为何就轻轻地松了口气。抬头看见左边的谢琳伸了伸懒腰,视线对上小曼,冲她温和地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后面的梁红扑一声笑出来:“阿琳,每次陈小姐一出去,你就必表演此招牌动作,不知道的以为人怎么虐待你了呢?”
谢琳哈哈笑了几声:“中午再同你理论。”
到底没敢在上班时间闲聊,三人继续做事,中午吃饭时间方慢慢聊起来。
这是楼下的一间茶餐厅。三人各自叫了饭,坐在一起三言两语也就熟络起来,聊了几句就转到顶头上司阿婧身上去了。
谢琳吐了吐舌头:“陈小姐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婆啊!今年都三十二了,还没交过男朋友呢!”
小曼睁大眼:“三十二?天!我以为她也就二十七八岁呢。”
梁红点点头:“是,陈小姐保养得好,又会打扮。你看今天她那套衣服多得体,其实才花几百块钱。”
谢琳说:“这就是本事啊。天保佑陈小姐快点嫁了,我快被她给折磨得受不了。你看小青不是被她给弄走了?再这样下去,估计我也干不长了。”
梁红望望小曼:“这要看你怎么想了。陈小姐是严厉了点,但是跟着她能学到东西啊。”
谢琳冷笑着说:“学到什么?她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教给你我?区区一个工程预算表,还常常收着藏着,你指着她教给你什么?”
梁红笑着说:“那种专业性的东西哪是一时半会儿学得会的。我的意思是她的做事态度未尝不是你我学习的好榜样。”
谢琳笑起来:“算了,吃饭的时候还要讲她,真不要人活了。”
三人吃完饭,尚有一点时间,结伴跑去二楼服装专卖店逛。小曼看中一件白色纯棉的上衣,一翻价格牌:5288元。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店员已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小姐,要试试吗?这是今年刚到的最新款,全深圳就此一件呢。”
小曼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不用试了,我再看看其它的。”
店员的微笑仍然无懈可击:“好的,您请慢慢看。”
出了店门,小曼还有一些怔忡:“我的天!这么件薄衬衫,5288!穿了会飞啊。”
谢琳笑着说:“可不是会飞!等你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区区一件几千块的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呢。”
梁红接说:“说起变凤凰,今天上洗手间的时候倒听到件奇事。”梁红看着面前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先笑起来:“说公司的单身男同事近来个个去报健身班,原是为了莫总的独生女儿要回来接班了。”
小曼还没反应过来,谢琳已先笑起来:“哈哈,咱们可真是赶上了男女平等的好时代啊!”
不知为何,小曼第一时间想到了陈英军:他会去报健身班吗?不,不会,他不会。
这个念头一出,小曼的脸腾的一下热了。
梁红咦一声:“小曼,你很热吗?瞧你脸红成那样!”
小曼拍拍脸:“是,这天气!真让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