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名第十七
名者,命之形也;言者,命之名也。形有巧拙,名有好醜,言有善惡。名言之善則悅於人心,名言之惡則恢於人耳。是以古人制邑名子,必依善名名之,不善害於實矣。昔畢萬以盈大會福,
畢萬,是畢公之後,文公之子名。萬言大也。魏者亦言大邑,後鈴有魏邑。萬後果為卿。至於周末,乘魏國文侯即位,此後果王也。
晉仇以怨偶逢禍。
晉君太子名仇怨偶,後生一子名成師。成師長大,殺怨偶也。
然盈大者不必盡吉,怨偶者不必皆凶,而人懷愛憎之意者以其名有善惡也。今野人晝見嬉子者以為有喜樂之瑞,夜夢見雀者以為有爵位之象。然見嬉者未必有喜,夢雀者未必蟬冠,而人悅之者以其名利人也。水名盜泉,尼父不漱;邑名朝歌,顏淵不舍;里名勝母,曾子還軔;
軔,輪也,曾子欲往鄭而至勝母里,礙輪而不踐其里,旋車而迴也。
亭名栢人,漢后夜遁。
漢后,是漢高祖也。夜過柄人亭,欲宿。問曰:此是何亭。左右曰:此名植人亭。高祖曰:若名橋人亭,逼迫於人速,須急去。去後果俠客
來欲害高祖,至旦尋覓不見,乃是趙人貫高正,遂恕其罪,不以為怨也。
何者?以其名害義也。以嬉雀之徵,無益於人,名苟近善而世俗愛之;邑泉之大,生人所庇,名必傷義,聖賢惡之。由此而言,則善惡之義在於名也。昔有貧人,命其狗曰富,命子曰樂。方祭而狗入於室,叱之曰:富出。祝曰:不祥。家果有禍,其子後死,哭之曰:樂而不自悲也。莊里有人字其長子曰盜,次子曰歐。盜持衣出褥鋤草曰耨。其母呼之曰盜。吏因縛之,其母呼歐歐喻吏,遽而聲不轉,但言歐歐。吏因歐之,盜幾至於噎。立名不善,身受其弊。審名之宜,豈不信哉。
知人第十八
龍之潛也,慶雲未附,則與魚鱉為鄰。驥之伏也,孫陽未賞,必與駑胎同櫃。
驥,龍馬也。駑胎,鈍馬也。孫腸國之善相焉。
士之翳也,知己未顧,亦與傭流雜處。自非神機洞明,莫能分也。故明哲之相士,聽之於未聞,察之於未形,而監其神智,識其才能,可謂知人矣。若功成事遂,然後知之者,何異耳聞雷霆而稱為聰,目見日月而謂之明乎。故孔方諲之相馬也,
孔方諲,秦人也。伯樂舉之為穆公相馬,三月始歸。穆公問曰:得馬否。方誣曰:得馬矣。馬在沙丘。穆公曰:何如。誣曰:牝而黃。及其馬至,牡而驪。穆公怒召伯樂,責曰:子何妄舉人也。毛色牝牡不辨,有何相馬之能。伯樂對曰:孔方誣相馬得之精,不在其贏。後乘之,其馬果日行千里也。
雖未追風逐電,絕塵掣影,而迅足之勢固已見矣;薛燭之賞劍,
薛燭,秦人也,天下別劍之人,為吳王相劍,知是寶器也。
雖未陸斬玄犀,水截蛟龍,而銳刃之資亦已露矣。故范蠡吠於犬竇,文種聞而拜之;
范蠡是越人,文種亦是越人。文種為越王大夫。蠡見文種從門前過,蠡於狗竇中吠文種?種曰:狗當吠人。范蠡以我為人。迴車至蠡門,入內而拜蠡,薦為越王左相。越王欲伐吳,一用文種、范蠡計謀,遂硃吳王。范蠡謂種曰:越王勾踐長頸鳥喙,可與伺苦,不可與同樂心後鈴害我,我欲去。文種曰:臣之事君,殺身以成名。縱後害我,就死無恨,終身不有背君之名。吾不去。范蠡於是泛五湖釣魚,自號漁父,終身不出。越王思蠡,遂鑄金為蠡形像,四時祭祀。文種事越王,未經載年犯事,果被越王所害,如蠡之言也。
鮑龍跪石而吟,仲尼為之下車;
鮑龍是賢人,與孔子同時也。
堯之知舜,不違桑陰;
堯當舉舜於雷澤之陰,與舜語於桑樹下,桑陰不移。堯即知舜是賢人,堪為天子,故以讓位與也。
文王之知呂望,不以永日。
文王出遊獵,占今曰獵合得一狩,非熊非熊,合得帝王師。果是呂望,王與伺車而還。
眉睫之微,
昔人姓陳名雍,善能察賊,得眉睫之問,即知是賊。趙子謂曰:吾聞之人目大明察,見泉下魚叉凶。未經年,喋雍果被賊殺也。
而形於色;音聲之妙,而動於心,賢聖觀察不待成功而知之也。陳平之棄楚歸漢,魏無知識其善謀;
陳平,陽武郡戶牖人也。少時家貧,在村作社頭,分肉甚平。父老謂之曰:陳孺子分肉極平。陳曰:使平得宰相治天下,如此肉平。後值漢與楚爭滅秦,陳平在項羽下作將軍。項羽不能用賢,平遂背楚來投漢。漢相魏無知舉於高祖,高祖用為護軍,遂破楚滅秦。說六奇之謀,以定天下。今故言棄楚歸漢也。
韓信之亡於黑水,蕭何知其能將。
韓信,淮陰人。家貧不事生業,好帶長劍。後亡於黑水,得為連敖之官,犯事十二人皆被誅。誅至信,信仰視刀人滕公,謂公曰:欲定天下而殺壯士乎。滕公聞之,遂不斬。將見蕭何,何薦於高祖,高祖用為治粟都尉。信以官小又棄高祖逃走,蕭何聞信走,遂自逐三日,乃還。何謂高祖曰:韓信天下名士,用之則留,不用之則終亡也。高祖拜為大將軍,乃滅趙破魏,席卷三秦,平定海內,信之力也。
豈特吐六奇而後明破趙魏而方識哉。若非臨機能謀而知其智,犯難涉危乃見其勇,一是凡夫之識,非明哲之鑒。公輸之刻鳳也,冠距未成,翠羽未樹,人見其身者謂之鶉鴉上莫項切下鴟同,見其首者名曰鵪鞘上於乎切下音澤,皆訾其醜而笑其拙。及鳳之成,翠冠雲聳,朱距電搖,錦身霞散,綺翮眾弋贍呼昊二切發,翩然一翕,翻翔雲棟,三日而不集,然後讚其奇而稱其巧。堯遭洪水,浩浩滔天,蕩蕩懷山,下民昏墊。禹為匹夫,未有功名。堯深知之,使治水焉。乃鑿龍門,斬荊山,導熊耳,通烏鼠,櫛奔風,
櫛者,風刷人之體,如梳櫛髮也。
沐驟雨,面目薰野,手足胼胝,冠桂不暇取,經門不及過,使百川束注于海,西被于流沙,生人兔為魚鱉之患。於是眾人咸歌詠,始知其賢。故見其朴而知其巧者,是王爾之知公輸也;鳳成而知其巧者,是眾人之知公輸也。未有功而知其賢者,是堯之知禹也;有功而知其賢者,是眾人之知禹也。故知人之難,未易遇也。侯生,夷門抱關之隸,見知於無忌;
侯生,魏人也,名贏。夷門,是大梁之束門。其時侯生知夷門之關。賤隸,謂奴僕也。魏公子無忌意在禮賢,欲見侯生,恐天下士至,盛設坐席,延魏貴臣。未飲之問,忌自乘車往侯生家,請迎侯生,與同載至市中。侯生於是停公子車於市,謂公子曰:市上屠兒朱亥,其人賢,官不達,隱在屠肆。生欲與語,請公子且停車少時。生遂下車與朱亥語,久而不來。市人皆罵侯生小人,停公子車於市。侯生偷視公子都無真色,知公子無忌賢,遂來上車,共至公子家,眾客各驚訝,始知侯生是賢人也。
豫子,范中行之亡虜也,蒙知於智伯,
豫子,豫讓也,先事范中行。范中行反,智伯殺中行,豫讓轉事智伯。智伯後被趙襄子殺,讓欲與智伯報偉殺襄子,詐為賤隸,伏襄子鳳中。襄子欲入鳳門,忽心動怪之,使人搜廁中,乃見讓,身邊挾劍。問之,讓曰:我是智伯臣也。欲為智伯報儀,故來至此。襄子曰:烈士也。遂拾之。讓後漆身吞炭,毀形易貌,欲殺襄子,其妻不識,友人識之,曰:子欲殺襄子,何不先事襄子而後殺之,豈不可乎。無故自損,何由得近襄子也。讓曰:豈有食人之祿,懷惡於人,吾不為也。乃侯襄子出,伏劍橋下,欲殺襄子。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鈴豫讓也。使人搜之,乃是讓。襄子怒讓罪曰:子前於廁中,吾以拾焉。今復更為,汝罪當死。子先事范中行,智伯殺范中行,子何不為中行殺智伯而欲殺我,何也。讓曰:我事范中行,只以眾人禮待我,我以眾人禮報之。智伯以國士之禮待我,我以國士禮報智伯,至死無恨。臣願大王與身上衣,以劍擊之,方則就死。襄子遂脫衣與之,讓得衣怒目叫呼,以劍擊衣。襄子當被擊衣之時,心中不喜;從擊衣之後,漸息,未經旬日,乃至死也。
名尊而身顯,榮滿於當世。雖復刎頸魏庭,漆身趙郊,揣情酬德,未報知己,虛左之顧,國士之遇也。
虛左之顧者,謂空車內左邊擬坐處也。國士遇者,即是智伯豫讓以國士之禮也。
世之烈士,願為賞者授命,猶瞽者之思視,璧者之想行,而目終不得開,足不得伸,徒自悲夫。
薦賢第十九
國之需賢,譬車之恃輪,猶舟之倚機也。車摧輪則無以行,舟無機則無以濟,國之乏賢則無以理。國之多賢,如託造父之乘,
造父是穆王時善御之人也。
附越客之於舟,
越客是越人,居于海上,善能乘舟。
身不勞而千里可期,足不行而蓬萊可至。
山名蓬萊,在海中,仙人所居處也。
朝之乏賢,若鳳虧六翩,欲望背摩青天,臆衝絳煙,終莫由也。峻極之山,非一石所成;凌雲之榭,非一木所構;狐白之裘,非一腋之義;宇宙為宅,非一賢所治。是以古之人君必招賢聘#1隱,人臣則獻士舉知。唐昇二八流睦睦之美,周保十亂播濟濟之詠。仲尼在衛,趙鞅折謀;
晉趙鞅好兵,欲伐衛,知仲尼在衛,乃即折其謀策,不能伐衛也。
干木處魏,秦人罷兵;
段干木是魏賢人也。魏文侯常往其處,問國政。秦欲伐魏,左右諫曰:魏有賢人段干木,文侯日往其家,論次政事,未可伐也。秦王止兵,不能伐魏。
宮奇未亡,獻公不侵;
宮奇是虞之公子。晉獻公欲伐號,以騎馬垂棘之璧將獻於虞假道。官奇練曰:號是虞之表也,脣亡則齒寒。晉人謂獻公曰:官奇懦弱之
人,必不能強練。雖練,虞君未足用也。但多許寶貝,必剋。晉君差人多許寶貝,虞君責財受之。官奇遂亡,晉君滅號,因迴軍并討虞國而
歸。
子玉猶存,文公側坐。
晉文公與子玉戰,大破子玉。文公自變色,側身而坐,畏子玉賢人將有別計而圖已。
以此而言,則立政致治,折衝厭難者舉賢之效也。夫連城之璧,瘞影荊山;
連城璧是趙國玉璧也。秦王欲連十城就趙買也。
夜光之珠,潛輝鬱浦。玉無翼而飛,珠無腔而行,揚聲於章華之臺,炫懼於綺羅之堂者,蓋人君之舉也。賢士有腔而不肯至者,蠹才於幽岫,腐智於柴華者,蓋人不能自薦,未有為之舉也。古人競舉所知,爭引其類,才苟適治,不問世冑;智苟能謀,奚妨枇行。昔時人君拔奇於囚虜,擢能於屠販,
文王用太公,太公屠牛於朝歌。高祖用樊嗆,樊嗆殺犬賣。無忌用朱亥,朱亥作屠兄。灌嬰販繒綵,高祖用之。此皆屠販見用也。
內薦不避子,外薦不避嫌,
祁奚內舉其子,外舉憐人。故言內薦不避子,外薦不隱憐也。
身受進賢之賞,名有不朽之芳。昔子貢問於孔子曰:誰為大賢。子曰:齊有鮑叔,鄭有子皮。子貢曰:齊無管仲,鄭無子產乎。子曰:吾聞進賢為賢,排賢為不肖。
骨肉相似,言不似其先祖。
鮑叔薦管仲,子皮薦子產,未聞二子有所舉也。進賢為美,逾身之賢,蚓復抑賢者乎。故黔息碎首,以明百里;北郭刎頸,以申晏嬰。
北郭搔家貧,無以養親。晏子知其賢,每分粟與之。後晏子為齊君所逐,北郭搔遂自刎其頭於齊君之廷,明晏子無罪。齊君於是再進晏子,復還齊相也。
所以致命而不辭者,為國薦士,滅身無悔,忠之至也,德之難也。臧文仲不顯展禽,仲尼謂之竊位;
展禽名柳下,嘗三為士師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孔子知其清潔,乃以兄女妻之,時人始知其賢也。
公孫弘不引董生,汲黯將為拓賢;
公孫是公孫弘,董生是董仲舒也。汲黯是漢相。公孫弘知董生賢而不舉,黯以為坏賢士者也。
虞丘不薦叔放,樊姬貶為不肖;
虞丘者,楚相。楚莊王朝諸臣,因與虞丘語久之,日晏乃還。樊姬下殿而迎之,謂王曰:君朝何以晏。莊
王曰:我與賢人語,故晏也。樊姬曰:賢人是誰。王曰:虞丘子。樊姬於是掩口而笑曰:妾雖不肖,幸執箕篇。妾所進者十人,與妾同類。而虞丘子為相十年,其進者非其子弟,即是昆季,專君之寵,竊君之權。知孫叔敖而不進,是為不肖,何為賢人。莊王以告虞丘,虞丘曰:小臣伏罪。於是遂進叔敖為相。楚國大理,叔敖之力也。
束閒不達髦士,後行不正於路歸。
束閒不達髦士,不正於路歸。束閒者,束閒先生,曾相齊侯。坐事而退,徒步於路,人謂曰:先生何至於此。束閒曰:吾位至台鼎不能伸致一人,積財千萬不能賑恤一士。今至於此也。
為國入寶,不如能獻賢。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斯前識之良相,後代之明鏡矣。
因顯第二十
夫火以吹熱生焰,鏡以瑩拂成鑑。火不吹則無外耀之光,鏡不瑩必闕內影之照。故吹為火之光,瑩為鏡之華。人之寓代,亦須聲譽以發光華,猶比火鏡假吹瑩也。今雖智如樓里,才若賈生,
檸里,是檸子也,是秦惠王弟,名莊,居在檸里,號檸里子。滑稽多智,時人號曰智士也。賈生者,姓賈名誼,洛陽人。善攻文藻,時人謂之曰:賈生洛陽才,終軍山束之英妙也。
居環堵之室,無知己之談,望邇流於地,聲聞於天,不可得也。柳下惠不遇仲尼,則貞潔之行不顯,未免於三黜之臣,無恥之人也。季布不遇曹丘,則百金之諾不揚,
季布,漢時人也。曹丘見之,曰:寧得季布之一諾,不用黃金百斤。
未離於凡虜無羞之人也。二子所以德洽於當時,而聲流于萬代者,聖賢吹瑩也。昔有賣良馬於市者,已三旦矣,而市人不顧,乃謂伯樂曰:吾賣良馬而市人莫賞,願子一顧,請獻半馬之價。於是伯樂造市,來而迎娣之,去而目送之。一朝之價,遂至千金。此馬,非昨為駑胎,今成鴃音決緹音提也。由人莫之賞,未有為之顧盼者也#2。夫樟木盤根鉤枝,瘦節蠹皮,輸困擁腫,則眾眼不顧,匠者採焉,製為殿堂,塗以丹漆,畫為鵲藻,則百辟卿士莫不顧盼仰視,木性猶是也。而昔賤今貴者,良工之為容也。刑蹊之珠,夜光之璧,薦之侯王,必藏之以玉匣,緘之以金滕。若間以投人,則莫相盼以愕,接劍而怒。
蛇含夜光之珠,欲報隋侯。若閣以投之,隋侯憶愕,乃按劍而怒,欲斬之,所以為無因而至故也。
何者?為無因而至故也。若物有所因,則良馬勞於馭闈上音愴。
駔者是古之合市人,閱者是馬行至空地也。
美材朽於幽谷,寶珠觸於按劍。若有所因而至,則良馬一顧千金,樟木光於紫殿,珠擎之玉匣。今人之居,代雖抱才智,幽鬱窮閨,而無所因耶。未有為之聲譽,光之以吹瑩,欲望身之光,名之顯,猶捫虛縛風,
猶捫虛而欲縛風。捫者,摸也。摸虛而欲縛風也。
煎湯覓雪,豈可得乎!
1『聘』文淵閣本作『搜』。
2『由人莫之賞,未有為之顧盼者也』文淵閣本作『由昔莫之賞,後有為之顧嗎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