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即后世的六朝古都南京,起于秦朝,初时称金陵,到汉代更名秣陵,三国时东吴孙权迁都于此,改秣陵为建业,意为要在此建帝王之业,谁知子孙不肖,霸业不足百年便灰飞烟灭。及至司马氏主天下,这建业二字的意味自然犯忌,于是又更名建邺,虽一字之差,意义却大相径庭,北方的邺城乃曹魏起事的发迹之地,晋室源于曹魏,名义上向来尊重曹魏,这样一来建邺二字便成了追溯曹魏的象征。
高大雄伟的城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往来之人这里是江南大地上的第一个帝王之都,王兴此刻却无心欣赏,低着头跟着早晨的人流进了城。回到了都督府,连门口府上亲兵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让那几个亲兵大感奇怪,平日谦逊有礼的小公子今日看上去怎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王兴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头来,一宿未睡也不觉困顿,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屋顶发呆。
到了晌午,王浑匆匆赶来,老头子向来疼爱王兴,这下听了下人的汇报,他不知王兴有什么毛病,心里颇为焦急。推门进来就急急问道:“兴儿,可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吗?”
王兴看到关心自己的祖父,刚刚经历与慕容延分别的心里不由一酸,没来由的眼睛红了。王浑看到他这个样子,更加紧张,张口就准备叫下人去请郎中。王兴拉着他的手说:“爷爷,我身体没什么,只是有些小事惹得心里不痛快,你别担心。”
王浑这才略略放心了些,见王兴不愿开口说是什么事,便充分发挥起他丰富的想象力来,这年纪的孩子,看他的样子多半是为情苦恼了,想必看上谁家姑娘被人拒绝了罢。
想到这里,老头子自以为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眼珠子转了转,便笑着对王兴说:“兴儿,不若下午随老夫去军营走一遭吧,也好散散心。”
王兴不忍回绝爷爷的好意,而慕容延的身份他也不能对外人讲,闻言便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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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日王浑撇开诸般公事,带上王兴,身后长史、司马领了众亲兵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骑马往州军驻地行去,美其名曰例行巡视。
远远的看到旌旗猎猎,耳边响起军中特有的号子和马嘶。王浑不由抚须微笑,当年司马炎感念王浑平定东吴的功劳,封他为杨州大都督,而杨州不设刺史,军民政令皆出自都督府,十年经营下来,杨州也如同其他诸王的领地一般成了王家的根本所在。每次到军营来都会让王浑有心情畅快的感觉,虽从政多年,他身上毕竟还是武人的习性重得多。
天下一统后,皇帝原本下过解甲令,镇守各方的诸王和大将领土上置军不得超过三千人,然则近年来,朝廷对外地的控制力大大下降,各地王侯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皆纷纷聚兵自重,以防万一。王浑治下的杨州也不例外,如今杨州州军已超过四万,王浑也不指望朝廷的军饷,反正江南富足,供养起这支军队也不显吃力。
王兴往日也爱到军营里来厮混,与军中儿郎比武骑马,王兴喜欢这些军中汉子开朗直爽,不以王兴的身份为贵,比武时将王兴摔个七荤八素的也不在话下,后来王兴一身武艺渐成,军中能赢过他的也没几个人了,当兵的最重好汉,如此一来反而更加赢得了众人的佩服。
魏晋以来,军队实行世兵制。普通士兵大多出身士家,子承父业,代代相传,通婚也只能在士家之间,社会地位仅仅只略高于奴婢,低于平民。沙场征战,流血厮杀,有点功劳也轮不到这些小兵,被上面的层层官吏夺去。这些汉子大多贫穷卑微一生凄苦,眼见王兴从不轻视他们的身份,与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是颇为佩服。
王浑众人在营地里转了一圈,看了几番操演,众人在大都督面前都心怀惴惴,不苟言笑,王浑看王兴的脸色还是有些郁郁,加上心知众人在他面前难免拘谨,转了转念头,便吩咐手下叫了几个校尉都尉过来,对他们低声吩咐了一番。
这几个年轻军官都是世家望族的子弟到军中谋前程的,与王兴也素来交好,这时听到老都督要他们带王兴去秦淮河上散散心,还让他们自去军中主薄处支钱,不禁喜出望外。上司下令狎妓,还公费报销,这等好事,当然义不容辞,当即拍着胸脯“悲壮”的保证一定精尽报国,誓死完成任务。
王浑自以为孙儿是遇到感情挫折才这般萎靡不振,苦于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多少安慰人的经验,于是,按照他表达关爱的方式,让年轻人去勾栏烟花之地发散发散也便过去了,这才有了这一出安排。眼看计较妥当,便咳了一声说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兴儿,你自在此间再玩耍逗留一阵,散散心,老夫便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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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老都督一走,军营中气氛顿时恢复正常,满口子的苏腔脏话四处可闻,几个年轻的校尉走上来,当先一个叫作章之弼的勾住王兴的肩膀,笑道:“来,跟哥哥们比骑马去。”
一番纵马奔驰下来,王兴的座骑虽不是什么宝马,却也是都督府里少有的几匹西域好马,眼见将众人远远抛在后面,王兴不由心情大为好转。
众人闲逛一番,来到校场,只听到彩声如雷,好多兵士正围成一圈,中间两人正赤膊比试,天下承平经年,久无战事,军中日日操练无趣,象这般比武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之一,旁边一些有点闲钱的军士还纷纷吆喝着下注赌那方会赢。眼见王兴这一行人来,认得他们的人不少,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位置观看。
王兴习武以后,也常常技痒,在这里比武过多次,也闯出了些名头。他微笑着看了一阵,场上二人都没习过什么武技,凭一身蛮力相斗,不多时便胜负已分。这时对面几个军士交头接耳了一番,突然站起来一个大汉,走到中间,指着王兴嚷道:“那位小哥,我兄弟说你武技高强,我不服,可敢下场与我比上一比?”
军中汉子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主,闻言立刻嬉笑起哄。
王兴知道军中规矩,当下也不推辞,脱去长衫便待入场,旁边突然站起来一个黑脸汉子,指着场上的那汉子喊道:“周老二,就你那点破本事也敢跳出来出丑,小心小公子一只手也把你放趴下了。”
王兴不由笑了,他认得这个黑脸汉子,姓梁,众人都唤他黑子,是个小小的伍长,一身蛮力非同小可,加上仗着皮厚肉糙,与人干架挨上几下也不已为意,可对方挨他一下就多数吃不消了,在营中也是少有对手,以前也是不服气王兴的名头,寻他比武,王兴跟慕容延习武经年,几下便将他收拾得动弹不得,让这黑子心服口服,从此摇身一变成了王兴的第一号粉丝,逢人便夸:“别看王小公子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手底子那是真硬。”听得王兴苦笑不得。
场上那汉子是知道黑子本事的,也知道他向来直肠子,闻言心里便有些打鼓,不过人都已经站在场上了,万万不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那就请小公子指教了。”口气已经软了不少。
王兴拱拱手,说道:“玩耍而已,这位大哥手下留情。”
那汉子也不客气,拉开身子就扑了上来,王兴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他习过武,进退有度,招式分明,不禁兴致大起,打起精神认真拆招。众兵士看二人打得热闹,纷纷大声喝彩。
打了盏茶工夫,王兴已大致摸清了那汉子的路数,眼见他左肩一矮,知道他是要出右脚侧踢了,不再迟疑,一抬腿迎了上去,后发先至,重重的踢在了他的膝弯上,以王兴几年的苦练,手脚上怕不有百八十斤的力道,那汉子吃痛,身形立刻乱了,王兴得势不饶人,闪电般跟上一拳重重击在他小腹,那汉子应声倒地,半天才弓着身子爬起来,满脸服气,拱手说道:“果真好本事,我输了。”
王兴也喜他身手不凡,看他败得光明磊落,便心存了结交之意,说道:“大哥身手高明,小弟也是赢得侥幸,不知大哥姓名能否见告。”
那汉子士家贫贱出身,知道眼前人乃都督之孙,为人却如此谦逊,不由大生好感,连忙道了声不敢,说道:“我叫周参,家里排行老二,他们都唤我周二。”
王兴笑道:“周大哥,下次我们再切磋过。”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退下。
又观看了几场比试,那章之弼看天色不早了,上前拉了拉王兴的衣角,说道:“老弟,时辰不早了,走,今儿个哥哥请你吃花酒去。”说罢眨了眨眼睛,笑道:“上次人家晴儿姑娘可是对老弟你念念不忘啊。”
王兴反正无事,无可无不可,便答应了。那章之弼又唤来两个交好的同僚,都是平日一起厮混的贵族子弟,王兴等他们换下了一身军装,穿起便服,这才一起骑马往秦淮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