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薇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女人,一时间竟有些陌生,这已是她成为周太太的第二十一天,可偶尔被人敬称这三个字时,仍旧有冰冷疏离的感觉。
更衣间暖黄的灯光打在高跟鞋系带的珍珠上,圆润温和地衬着她小巧的脚踝,仿佛一世未曾行走的人偶,恍惚片刻,是仆人托着她洁白的小腿放在地上,唤醒了她的意识:“太太,这鞋子很配您的礼服呢。”
陆薇不自知地笑了下,起身走向客厅。
沙发上,俊美和雅的男人早已换好西装,却不藉书报和手机打发时间,只安适坐着,看向妻子隔门的身影。他眼神落在更衣间虚掩的门上,于是陆薇才一出来,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由上至下细打量过眼前的美人,他点头:“是周太太的样子。”
陆薇的神经被这声周太太弹拨一下。她与他十三岁相识,便叫了他十年小周哥哥,如今改口做老公,可是没办法像他一样改得理所当然。但男人似乎从十年前就这般镇定自若了,当年他偶尔兴起,竟敢把她从学校里骗出来,连夜带往临省看球赛。她也厉害,听着开场哨应声入睡,再睁眼时,人已经被挪到了酒店。她在姑姑怀里懵懂坐起来,才发现两家长辈不知何时追了过来,都瞪着跪在屋子正中的小周哥哥。男孩子左颊还有掌痕,脸色却十分坦然:虽然知道你们会追来,但没想到能这么快,我下次该带她坐汽车的,汽车不那么好追踪。
看到她愣神,他便走过来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鞋子还合脚吗?今晚要跳一夜的舞呢。”
陆薇虚推开他坚实的胸膛:“正合适。”
男人仔细抚平她腰后蝴蝶结的每一个褶皱,和声吩咐下人:“还是这双鞋子,换小一号的来。”
然后他板住陆薇消瘦的肩胛,玩味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周太太,你要很难过了。”
蒙住神识的迷雾瞬间消散,寒颤如电寸寸掠过她的脊骨,陆薇彻底清醒。
再也没有小周哥哥了。
她嫁的这个男人,叫做周逸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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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七点,直升机掠过佩德罗上空。陷入局部战争的国度一片黑寂,地面上偶尔有不祥的火光零星亮起,又迅速熄灭,像压抑在脆弱凝结层下沸腾的岩浆。
飞机航向向南,指向海边唯一长明的港口。
荷枪实弹的政府军围绕港口圈出一条五百米宽的隔离带,在这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焦土上构建起一座流淌着美酒与黄金的乐园。衣冠楚楚的禽兽们便纷至沓来,预备在此以獠牙和利爪相争,榨干这块悲哀土地上最后一滴血液。
陆薇随周逸辰走下飞机,等候多时的接驳车立刻开了过来,将他们送往彼方的豪华邮轮。但由车到甲板,仍要走过一段长长的舷梯,细尖的鞋跟落在红毯上,令她不由自主地搀住了周逸辰。可这笔挺的身躯并不是她的依靠,陆薇惊慌地悬空了搭在周逸辰臂弯里的手。
周逸辰停下等了她一秒:“小美人鱼,这是约定的代价。”
劈尾的美人鱼走进王宫寻找她心爱的王子,而她一路踩着刀尖走进这宫殿,却是从一层地狱走进另一层地狱。
客人远道奔波而来,先被送进套房安顿休整。周逸辰的助理傍晚时分已提前登船,在房间里备好了他需要的文件和物品。
手指按下音响开关,CD里是他最近常听的1812序曲。
顺手拿起文件走到桌边,他全程没有多看陆薇一眼。他此行为佩德罗军方的履带式步兵战车订单而来,竞争对手都是实力雄厚的老牌军火商,想要杀出重围并不容易。陆薇尴尬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到了八点——这已是宴会预定开始时的时间,然而偷眼看看周逸辰,却依旧稳坐如山。
又等了二十分钟,听见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落在甲板上,周逸辰这才站起身。
“太太。”两字仿佛利刃戳着她的心尖儿,他伸手:“请吧。”
此时邮轮汽笛鸣响,缓缓离岸,看来宴会迟迟不肯开始,便是在等刚才直升机送来的贵宾。陆薇心下疑惑,其他嘉宾都是从陆上停机坪转登邮轮,只有这一个人能直停船上,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抵达三层宴会厅后,周逸辰独自前往后面的小酒吧——今夜真正压轴的交易都会在小酒吧里完成,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参与核心的角逐。周逸辰离开的同时,宴会厅对侧,几个军装长官簇拥着一位亚裔年轻人走向小酒吧。陆薇惊讶了一下,这张脸常见于各大经济杂志的封面,来人是军刀机械亚洲区新任总裁,黎野。
原来在等这个人,难怪主办方肯为他拖延半个小时。
但这些事终究与她没有关系,陆薇坐下来要了一杯琴费士打发时间。她已错过了开场的女声独唱,接下来是一个魔术秀,魔术秀后跟着一场助兴的拍卖会,拍卖品都是与会者奉献出来的小玩意,开价不高,收入将全数捐献给某个海洋保护协会。
陆薇闲闲地品着酒,一眼不去看台上的事情,离开周太太的名头,她根本连手里这杯酒都点不起,哪里有资本参与太太团的小游戏。连续两个小时的久坐令她的膝盖有些僵痛,可她又不敢让双足踩实在地毯上,便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等待宴会结束。
就在不抱任何期望的等待中,陆薇听见宴会主持摇响了手里的金铃。
“今晚最后一件拍卖品,是新印象派天才画家特罗西的作品《祈祷的少女》。众所周知,特罗西是神秘华裔画家在莱国留学时使用的名字,极具艺术天赋的她作品却罕见于世,本幅画作描绘了一位少女祈祷时的背影,作品色调鲜艳纯粹,画面明亮活泼,以极具韵律感的笔触表现出了一种如梦如幻的诗意氛围……”
作品呈现在大幅投影上,陆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脑海里先是一片空洞的白,然后意识化作了浑然的黑。直到一只手从身后包住她紧握的拳头,她才感觉出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
“终于有点活人的样子了。”周逸辰在她耳边微微地笑:“我很欣慰。”
“我总以为死人会更合你心意。”强行撤回手的时候,腕上一寸宽的宝石环崩开,露出两道贴着动脉凝固的血痂。她当初特意查了资料,斜切两刀截断血管,可即便重伤如斯,仍旧被他砸钱救了回来。
周逸辰圈住她过分单薄的身体,强迫她看向灯光熠熠的展台。
“我费了许多心思,才打听到关家全部资产被收缴的前夕,你恰巧捐献了一批艺术品给你母亲生前任教的美校。”他盯着画卷里虔诚稚弱的背影,柔软的唇擦着她耳尖呢喃:“那天我走进美校展厅,一眼就认出了画上是我的小姑娘。那时候你几岁?五岁?六岁?七岁——”突然感知到她的战栗,周逸辰一字一字重复:“七岁。没错了,那一年你母亲病情恶化,这该是她最后的遗作吧?你看,我对你真是用心了。”
金铃摇响,拍价升至40万,母亲生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即将成为别人储藏室里不见天日的填充品。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办不到。
“那件事之后,你奶奶被限制出市了吧?这几天禾城连降暴雪,你家里所有房产又都被收缴了,不知道奶奶和弟弟要住在哪里。要不要我来安排?禾城地界上的事,我还是很有办法的。”
陆薇忍不住切齿:“不要接近他们。”
“我是要让你知道,作为你奶奶的孙女婿,假如你死了,我一定不会放任老人家不管的。下次就请太太尽管放心的轻生吧。”
威胁的意味已经太明显,他握着她输不起的筹码,用这筹码为她套上婚戒,又为她套上绞索。
她认输:“不会有下次。”
展台上,宴会主持两次摇响金铃:“40万两次,还有人开价吗?“
展台下,周逸辰为陆薇扣上宝石环,握着她的手轻举过肩:“45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