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卡夫卡的地洞
小时候喜欢跟伙伴们一起在阳光下追逐,地洞是另外一种世界,给人既神秘又恐怖的感觉。但它既然存在,又像一个饶有滋味的诱饵,诱人深入以揭开个中的隐秘。那时候刚好看多了小人书,而尤其爱看历史故事方面的小人书,常常沉湎于小人书中,一会儿看见一个身穿铠甲的将军,一会儿遇上一个身穿长衫的军师,要么就是两军鏖战杀得个天昏地暗。那种连接着现实而无碍的臆想是很过瘾的。但是小人书上的人物和场景在现实中终究没看过。我们并不喜欢地洞,但越是如此,地洞就像一个无法避开的梦魇,一旦存在人生就再也无法与地洞毫不相关。与我生活过的村子有关的地洞共有三个,其中的两条都在四季常绿的山林中,据说是当年采煤遗留下来的,可能煤没有采到,地洞工程也就不了了之。没过多久地洞里积满了水,尔后就很少人提起那两个地洞。早些年可能还有进山采蘑菇的后生问村里曾经沧海的老人,老人会若无其事地回答:“哦!那个洞是以前挖煤留下的。”老人所知的就是那些,他能说的也就那些。再后来,亲历过挖地洞的老人们都去世了,废弃的地洞又很快成了一个不得而知的谜。譬如那条地洞有多深呀?因为至今都不会有人再下到那个地洞里了,地洞成了积水的势力范围。村里的仅有的三个地洞都留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地洞是一个防空洞,一个和平甚至有点微不足道的小山村本来无所谓防空的,自从领袖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个一向远离战争的小山村就开挖了有村以来的第一个防空洞,那个洞口正对着村里一个“五保户”的后门。那个“五保户”是一个老孀妇,那时候我们也搞不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只觉得她像一个老妖怪,满头的白发皮肤又出奇的白,原来她的双眼都瞎了,很久以来就很少出门,偶尔由人牵着去池塘里洗洗衣服,她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那间像活棺材一样的老房子,甚至于那张老木床。阳光很少能照进去。老妇也偶尔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她是个很慈祥的老人,要是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总是应得响响的,在她的世界里响声代表着光明代表着人世的温暖。很难想象老妇如何面对着那样没有念想的生活,每天日头升起又落下却几乎与她不相干,老妇孑然一身,在她的世界里黑暗连着黑暗,只有在黑暗的尽头,才会腾起一片光明。防空洞就在老妇的后院里,原来是一个土坡,被劈成一堵天然的院墙。土壤的性质就像水一样,有形又无形,上善若水,上善若土。老妇的院子里栽种着棕榈树、香椿树、栀子花,还有夏枯草、野雏菊、灯笼草之类的野生的花草,它们扎根在寻常人家的庭院中,来到一个正生活在无边黑暗中的老妇的院落,它们用大自然的馨香围绕着老妇,慰藉着她最后的时光。老妇的院子长年有些潮湿,特别是雨后,里面的花花草草毵毵的生长着,长成一片灌木丛,让人不敢轻易的探足其中,生怕里面冷不防地蹿出一条菜花蛇。有一天夜里,距村口不远的三角塘火光一片,老妇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掉进并不深的水塘里淹死了,老妇的尸体被人捞起来摊在池塘边,全村人都闹腾起来,谁也弄不明白,盲瞽的老妇为何要在夜色无人时一个人摸到水塘里洗衣。老妇一走,她的院落更加阒寂,也不经意地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氛,那时候我偶尔经过老妇曾经住过的屋旁,总觉得老妇的魂灵常驻那里面,仿佛那窗内的一股黑暗,有洞察窗外一切的能力,就赶紧心惊胆战的匆匆地走开。挨到放暑假的时候,一群小伙伴到底挨不住对地洞的好奇,聚集在一起鼓动起来要去地洞探险。那个防空洞得地利之便,用不着向地下挖,只需贴着地面往里挖。所以虽然过去多年,地洞都不会积水浸水。但已经没人敢贸然闯进洞里,小伙伴们先用干稻草放在洞口点燃,先把地洞烟熏一遍,地洞原本不是一个死寂之地,里面驻扎着一群“蝙蝠侠”,有几只受了惊吓,按捺不住跌跌撞撞地冲出洞口,它们对包括火光在内的光都很反感,那些光对它们的生命而言意味着萎靡和危难。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们到处乱蹿还是难逃厄运。待洞里的烟雾散去,胆大的小伙伴举着火把打头进去,一群人接踵而入,洞深不到十米,中间一左一右还各有一个岔洞,充其量只能容纳百来口人,很难想象一旦遭遇空袭,它能拯救全村两三百口人的性命!幸亏它还没有发挥救命的功能就永远地隐退在落寞的院落里。否则在若干年前的某一天,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轰炸中,防空洞就会像一个惊恐地睁得大大的眼睛,只见眼前鲜血横流,而后时光永远地凝滞在那一天。地洞给人一种诡谲的玄想。每年的初冬,打过霜之后,苕叶很快就会枯死,再过不多久就到了挖苕时节,乡亲们把饱满结实的红苕从地里挖起来,搓干净后挑回去储藏在自家的苕窖里。窖口一般比箩筐稍大,将红苕储放到苕窖里往往需要小孩的协助,大人把小孩用麻绳吊放到井下,再由已在窖中待着的小孩卸下一筐筐红苕。站在苕窖里往上看,只能看到一圈小小的天空。我记得有几次窖上面突然寂静一片,仿佛发生了什么,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之感;心里又禁不住胡思乱想:这时候要是有坏人干一出落井下石的勾当,完了,——我的心里却为最终没有发生过的惨剧而忐忑不安。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地洞的概念得以延伸。父亲突然去世,年少的我不再关注村里的风吹草动。家里不再安逸,一切乱了,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家里的气氛总是“凄凄惨惨戚戚”,顶梁柱倒下了,世上少了一个正常的家庭。父亲的坟茔在出村口不多远的山林里,有一条忽高忽低的山间小路通往那里,路两边都长着茂盛的枞树和半人深的灌木,它们彼此交错在一起,组成了一条绿色的地洞。即便在大白天,我也不大敢孤身一人穿行在那条绿色的地洞里,偶尔的一声山鸟的叫声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彼时,我的伤心地却是山鸟的乐园。但是悲痛欲绝又一筹莫展的母亲经常独自一个跑到父亲的坟头哭诉。去父亲的坟茔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沿着绿色的地洞,再一种是绕行然后穿破地洞,径直奔向父亲的坟头。父亲长眠在常绿的枞树丛中,他在世的亲人却怎么也绕不过心中的伤痛。有几次我居然冒着胆子去父亲的坟上找正在那儿恸哭的母亲,一路上,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那条又长又幽深的墨绿的地洞两边窥视,它们是山林的幽灵。
读中学的时候,学校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山坡给铲平了做操场,再过去就一条柏油马路。随着马路的不断拓宽,操场的边缘因为开采土石方,被铲成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斜坡。有一天雨后学校里突然炸开了锅,大家都众说纷纭,原来在操场的那个斜坡的半腰上,突然泥土脱落暴露出了一个红砖结构的洞穴,消息马上一传十十传百的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大家一个个疑窦丛生,都挤在操场边上往洞穴的方向看稀奇,有一个学究般的老师说那是一个古代的砖椁,但他又附加了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说,说古时候有的人家生活非常贫困,年老体弱的老人就会活生生地送到砖椁里,砌上椁口只留一个小洞,开始还一天送点吃的过去,渐渐地连吃喝的东西也不送了,砖椁就成了老人的最终归宿,进了砖椁等于进了活棺材。操场边发现砖椁后没过多久,砖椁就垮塌了,可以看到有骨头形状的泥团和一块块白色的石灰。后来我长大之后,慢慢地搞清楚了砖椁是源自春秋战国时候的一种墓葬形式,那时候有的地区缺少木材,木椁就被砖椁替代。没有文物专家到来,也许那只是一个寻常又罕见的砖椁。但未必像老师说的那样,是古代人缺乏终极的人文关怀的铁证,果真如此则是我们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的悲哀。在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远山的残雪还没化尽,我站在操场边上往砖椁的地方看,垮掉的砖椁正对着太阳,我突然想到在远古的时候那个濒死的人,面对一厘厘的死亡的来临,他的心静如水,那种状态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之子。卡夫卡如是说:“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掩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饭放在离我这间地窖很远的第一道门后。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得从什么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爱洞穴达到卡夫卡的那个程度。
在那很久以前,我就对洞穴不再害怕。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一天夜里吃晚饭的时候,有个男人来到我家里,据说是要来维持那个业已破败的家。电灯光不亮,他守着炉火,火苗扑哧扑哧地舔着灶壁,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母亲在煮面条。我走到门外,天上没有星星,晒台上很少人走动,一个小伙伴忽然从我身边走过,借着微光我看见他用一种奇怪的佯似不咸不淡的表情问我:“XX到你家啦?”他指的就是此刻正坐在我家里的那个男人——我的继父。听他那样问,我也懒得理他,心里又急又气,连忙怏怏地躲进家里。从此,我总想躲着少见人。但是我家的位置正是村里的风水宝地,特别是夏天的时日,大家都来到堂屋里纳凉,吃饭的时候也端着饭碗往那个地方赶。家里唯一有隐私的地方就是睡觉的房间。我的活动场所被挤压得紧紧的。那时候文字和书法是我在生活中唯一能见到的光。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我像一个无形中生活在洞穴里的人,一个酷爱洞穴的那份宁静的人,我学会了在喧豗中做一个宁静的人。
自九七年第一次踏上南方的土地,转眼我在深圳这个新兴的移民城市里栖身已经十余年。多年来,我好像穿行在一条暗淡的时光隧道里,徘徊在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的边缘。工作和出租屋里的简朴生活、对回乡的憧憬,等待着终于偶尔回乡就是生活的主轴。在日复一日地转动中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多维的洞穴——那就是我的打工生活。早晨的时候,我穿好衣服马上赶到工厂,傍晚的时候又马上赶回出租屋,我一刻也不愿在中途耽搁,我的生活目标就在这两个端点,中途的延宕只是一种不必要的消耗。只有回到出租屋,我的心才不再惴惴不安,那里是我洞穴生活的主室。有生以来,开始的时候我还对林林总总的洞穴怀着一丝敬畏,渐渐地习惯了一种半隐秘的生活,它不断的用一种惊喜的表情告诉我:“生活还是自己的”。是的,生活终于没有迷失,它还在自己的轨道上,还在自己的掌控中,还是自己想要的。那个悠长的洞穴处在坚固的黑暗的庇庥之下,就像小小的乐声处于巨大的黑暗之中,那样稳妥那样快乐。我选择了半隐秘的洞穴生活,洞穴外的世界到处都是强烈的光线。卡夫卡说:“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世界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读到卡夫卡,我突然想到,他一定会跟克尔凯戈尔发生点什么。果然我在他的日记里读到这样一段:“今天得到了克尔凯戈尔的《法官手册》一书。他的情况尽管与我处在世界的同一边,他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心心相印。”洞穴里的卡夫卡的心和文字都是自由飞翔着的,从克尔凯弋尔到卡夫卡,他们一次次地给我启示,要忠于内心的那个洞穴。在溟蒙渺远中我趴在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洞穴中,然而外面偶然有光,炫得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