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法宏笑道:“打上去的吧?”
“我挨打你特舒服是吧?你妈个斜眼儿的!”何永笑骂起来。
刘大畅对广澜叹道:“大西北一去15年,性子都磨没了,岁数也到了,折腾不动啦。”
“83年严打,耽误了一代人啊,多少有前途的前辈,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广澜说得无比沉痛,何永“霍霍”地笑起来。
小杰溜过来,在跟前晃荡一圈,默默走开了。广澜识趣地笑道:“不耽误你们干活,老刘,得空儿咱再聊。”
何永看着小杰的背影嘟囔了一句“傻逼”,怂恿广澜继续聊。广澜笑道:“不打勤不打懒,打的是你不长眼,我想折腾也不从‘把闲儿’上开始,要玩就直接玩高档次,呵呵,往后有你学习的机会。”
惊魂观摩课
广澜刚坐回去一小会儿,外面突然一通大乱,门口的小杰先扒了一下头,立刻就叫一声跑了出去,广澜也蹦起来,拉开窗户往外看,一股凛冽的寒流钻了进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操——上去啦哎!”广澜一叫,何永早按耐不住,也起身挤了过去,跟着大喊:“精彩,够他妈精彩哎——爬大烟囱顶上去啦!”
靠窗的人都站起来看,里面的人也骚动起来,几个老犯放下活儿,跑到工区门口去了。我也钻到窗户口,顺着大烟囱往上一看,一个犯人正在上面立着,看不清面目,人只有猴子般大小,正抱着筷子般细的避雷针,矗立在高寒的天空里。
林子和二龙被惊动得从库房里出来。
“干啥哪?”
何永回头兴奋地汇报:“有人上大烟囱啦林哥!”
“都回去干活,干活!”林子一边叫着,一边跟二龙紧走几步,看热闹去了。他们一去,工区里立刻放了羊,好多人聚到窗口,也不嫌冷了。一大那边,也涌出来不少犯人。耿大队、杨大队和楼里的管教也都出来啦,一个个表情严肃,仰头望着上面的“小猴子”。我眼神一错,看见毛毛正从办公楼的窗口往外探着头,眯着眼朝上望。
“跳啊——”何永翘着脖子,冲空中大声鼓励着。
耿大队的手往这里一指,郎队立刻骂着跑了过来,广澜一拉何永:“你他妈找死呀!”
看郎队进来,我们赶紧坐回座位,不少人看着有些紧张的何永乐。
“谁?!”郎队咆哮着。广澜伸脚一踹何永:“过去吧——发昏当得了死?没病找病!”何永蔫蔫地走到郎队跟前,郎队轮圆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活腻了是吧!”
这时,外面传来手提喇叭的叫声:“薄壮志——薄壮志——我是杨澜!请你冷静!冷静——”是一大杨大队长的声音。
“薄壮志?是薄壮志哎!”我望着周法宏叫道。
“看不出来啊,还有这一手儿。”周法宏迷惘了一下。
“薄壮志!你的信我已经看啦——我们已经——派车——接你父亲去啦!你的申诉!正在审查——很快会有结果!希望你耐心!冷静——”杨大队喊得声嘶力竭。
郎队骂了一通何永,走了。何永怪笑着跑回来,被广澜骂了句“神经”。我们又趴到窗口去。
杨大队举起了喇叭:“薄壮志——别干傻事!你的父亲——就快到啦!好!监狱长来啦!监狱长要和你讲话——你听到了吗!薄壮志!?”
我们这才看到,不仅监狱长,连狱政科的黄,教育科的白也到了,还有几个严肃的面孔,一架云梯正从远处挺进过来。
监狱长接过喇叭,一手叉腰,冲天空喊道:“你听着——我是监狱长!现在!我要求你——冷静!再冷静!不要冲动——”然后和杨大队说了句什么,又接着喊:“薄壮志!你的家人马上就到!你还年轻!不要拿生命打赌!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谈!现在——请你配合我——先下来!先下来!”
云梯在烟囱边昂扬了几下,惭愧地退走了,烟囱太高。
薄壮志的身子矮了一下,骑在了烟囱口上,兄弟站累了。
薄壮志一坐下去,下面的气氛仿佛也轻松了一些,管教们开始意识到什么,紧着往工区里轰犯人,林子他们也给赶了回来。我们都怏怏地坐下,有些心不在焉地干起活儿来。
快吃晚饭了,外面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颤抖的声音:“壮志——壮志!我是爹呀——听得见吗?”
我们都停下来,支棱起耳朵来,广澜和小杰都跑到窗户前面去看。
“壮志——别干傻事啊!你妈都急死啦!快下来!从梯子下来啊——小心啊!动啊——你个混蛋!还不动!——下来我打死你!”工区里浮起一片笑声。
外面的声音马上又换成监狱长的了:“薄壮志!听说你是个孝子!你忍心这样吗?你的老父亲!老母亲为你急成这样!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下来,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处分!而且——积极帮你申诉!请你相信政府,如果你真地冤枉!政府一定会给你平反!现在,你的老父亲在这里看着你——等着你——请你冷静下来,小心地下来!”
“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何永晃着网子兴奋地说着。
广澜从窗口一回头,鼓励他:“上这儿喊来。”何永“呵呵”一笑,缩着脖子道:“吓死我啊,我好怕怕耶。”小杰听这话耳熟,不禁回头白了他一眼,何永握拳伸出中指,冲他的背影狠狠地戳了一下。
外面突然一片欢呼:“下来啦,下来啦!啊,好啦好啦!”
“没劲。”何永沮丧地嘟囔着,赶紧穿起网子来,我为薄壮志长出了一口气的工夫,小杰和广澜也离开了窗口。
薄壮志的英雄主义行为,在短时间内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谈资。薄壮志因为索要车费拉断了卖春小姐的胸带,最后被告成抢劫和强奸未遂,这个案例很快就通过我们几个同来的犯人之口传遍了工区,大家对此的态度莫衷一是,同情愤慨者有之,惟觉可笑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
朴主任专门为此给大家讲了两句,也是为稳定军心计。
不过想那薄壮志,一来其情也冤,下队以后肯定递交了申诉材料,心急是必然的;二来,那一大的劳动压力应该也是个强烈的触媒,薄壮志那样基础的,想来也不会混得滋润。种种不堪两相夹击,才激发了他奋勇攀登的壮志。此壮聊可谓悲壮了。
说到冤枉两字,不少人都愤慨起来,间或有些不屑。
“进来的没几个不冤,都说自己冤。”棍儿冷言冷语地说。
周法宏道:“强奸弄你5年你还冤?要让我判,一律枪毙!”
何永骂道:“别他妈伤众啊,这一桌一半都是花案来的。该杀的就一个门三太,操妈操妹妹,整个一畜生!还有那关之洲,操自己闺女……”
关之洲横过脖子来,喊道:“何永你再胡说!”
“怕了。”何永拱手笑过,接着说:“说冤还是我!我都不上烟囱他上什么烟囱?娘们唧唧的,容不下事儿!要上就真蹦下来啊——也来点儿震撼的。”
我说:“房檐下载竹子,何永你是损(笋)到家了,就是这次你不被冤枉,将来也不得好死。”周法宏趁火打劫道:“我看这回判你强奸都错了,应该弄个奸杀,凿了你算了,为社会板板儿地除一害!”
何永肃穆地说:“你以为咋得?差点就栽个强奸杀人啊,那女的家里真狠!”
何永的案子,据他讲,是因为搞对象,那女孩爱他爱得天崩地裂,女方家里眼睛亮,看出他不是好杂碎,坚决不同意,一家子鬼哭狼嚎地阻挠无效,就把自己家孩子锁起来了。女孩正怀着何永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打掉,家里发现了,也不怕丑事外扬,果断地求助于法律,正好那女孩的亲戚还是法院一当差的,三拐两拐就把何永关了,更悲惨的是,那女孩听说了,为抗议父母的封建家长作风,用一根绳系了脖子,弄出一桩争取恋爱自主的香销玉陨的惨剧。
何永这案子最后判了9年。里面有半年是加的“累犯”。何永28岁,这是第三次进来了。
何永控诉道:“我在外面小女玩了不下几十个,也没一回因为这个进来呀!”广澜笑着骂他:“要是那个女孩知道你背后那些烂事儿,做了鬼也得找你算帐来。”
何永道:“不信吧?哥们儿就是玩女人本事大,只要上了手,没一个跑得掉的,王八咬棍儿似的,死不撒嘴啊,我搞着那个女的时候,外面同时还有仨,现在咋样?别看咱强奸进来的,每回接见,我马子准到!就是牛!”
广澜唱和着证实说:“还真是这样,那女的月月来,跟例假似的。”
“那也是个贱货,准是坐台的!”周法宏道。
“操,你管她坐不坐台干嘛,按月给咱上货来不就得了吗?”
小杰喊:“都干活,别穷逼叨叨啦!”
何永用嘴小声地跟小杰的亲人们发生了一圈关系,也不再言语,闷头干活。
小杰的黔驴之技
小杰初来乍到,就做了生产杂役,表面上给林子腾了轻,林子也做出乐不得的样子,放手让他管。小杰想树立威信的迫切愿望可以理解,但一出手,就碰上何永这样破打烂摔的主儿,心里不爽是自然的。
小杰想整装再战。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谱儿。只是小杰会选择谁立威,还是个未知,何永这里,一般是应该放弃了,虽然,即使真动作起来,何永也不敢再象当初那样撒泼,但小杰是不会那样傻的,就算把何永砸倒,大家也明白何永虚的是背后那个林子,而不是他小杰。小杰还没傻透,不会选择这种胜而不彰的方式。
小杰先走了一条“名正言顺”的路线,奔那几个生产后腿儿下手了,第一个中彩的是柱子。
柱子真是没办法,烧花线这样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所谓“烧花线”,就是把花线的毛头儿在蜡烛上面一晃,趁着热乎劲把毛头儿捻成尖状,这么简单,居然还做不好。
“妈的!这是尖儿吗?整个成铲子啦!”小杰一脚把柱子踢出圈外,柱子皮糙肉厚,也不叫唤,扑打一下土,起来又要坐回去,小杰一脚又把他踢倒:“我问你话敢不出声儿?”说着,上去一通乱踩,仿佛脚底下匍匐的是条蛇。
打了一通,傻柱子垂头丧气地修起残次品来。过了一会儿,小杰从库房拎了根木棍又回来了,也不搭话,从背后就打,傻柱子惊痛得扑在案子上,把蜡烛扑熄了,烛尖儿正捅在颈窝上,烫得又是一声大叫,叫起旁边一片笑来。
小杰模仿林子的威猛,让木棍激烈频繁地落在柱子宽阔的脊背上,柱子先趴在案子上强忍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跳向一边,叫道:“你没完啦。”我们大笑。小杰看到自己的权威又受到挑战,不觉大怒,轮起棍子便砸,柱子大叫着跑向库房,一路喊着:“林哥,林哥——新来的打人啦!”
林子狮吼着从里面跨出来:“傻柱子你爹死啦?”
柱子一指提哨棒追来的小杰:“他打我!”小杰追到近前,看林子出来,一时也不动弹了,林子拍了一下柱子脑壳,笑道:“又犯嘛错误啦?”
小杰大声说:“花线都烫坏啦!”
林子小打小闹地给了柱子一拳:“破坏生产?”
“我哪敢呀林哥?我不正改呢嘛。”
“滚!快改去!以后再惹杰哥生气我把你打成烂蒜!”林子踹一脚,柱子欢腾着跑回来,小杰回头看一眼柱子仿佛凯旋的背影,把棍子往墙角一扔喊:“谁不好好干我砸死他!”
林子冲我们叫道:“都是他妈贱骨头!”说完打个呵欠,回去了。小杰孤零零站一会儿,自觉无趣,强抖一下精神,下线儿巡查来了。
何永冲小杰瞟了两下媚眼儿,一边穿网,一边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唱起来:“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咋也飞不高,咋就飞不高呀……”
傻柱子呵呵笑道:“你那是鸡巴蛋子太沉,坠的。”没想到这样话从柱子嘴里冒出来,大家哄笑一下,纷纷拿何永找乐儿,何永不急,只笑骂大家弱智。
小杰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吼着,吆喝肃静。
“都是他给坠的。”何永指着网子,拿眼一瞟小杰,戏谑道。
门三太自作聪明,嘻嘻笑起来,显示他已经明白何永所指。小杰一肚子窝囊气正没处撒,看见门三太这个委琐的老头儿如此不识相,马上骂着冲上去,平着鞋底子一脚蹬在侧脸儿上,门三太“哎呦”一声倒在柱子怀里,柱子毫不客气地把他推过,正迎上小杰的第二脚!
然后是第三脚,门三太服服帖贴倒下,仰起身,向小杰很江湖地连连拱手,陪个百分百的笑脸,奴才相给足了。
“给你个罐儿就哭爹是吧?别他妈以为我是傻子!谁指着鼻子说我一句走板儿的话试试?”小杰脸向门三太,话锋射到何永头上。
何永指着周法宏鼻子笑道:“看什么看,快干!你这黑嘴斜眼儿的,鼻子长得倒端正!”周法宏啐他一口,埋头干活了。
门三太爬起来,佝偻着腰说:“杰哥,我也去干活了?”
小杰好不容易逮住一顺手的,轻易怎肯放,当即扇了个嘴巴过去:“不干活你还想当杂役咋的?”门三太哈腰陪着笑,赶紧坐下去,抄起花线就烤,小杰一脚弹在他枯槁的手上,花线立刻大撒把,落了下去。
小杰呵斥道:“让你坐下了吗?”门三太惊起,向小杰“哎哎”地打哈哈。小杰左右开弓给了他几个大嘴巴,打得门老头蹲在地上,居然抽泣起来。
小杰一拎耳朵把门三太提起来,三太红着眼,咧嘴道:“杰哥我错啦。”
“错哪啦?”
“……您说错哪就错哪了。”
在几声看客的嬉笑声里,小杰怒气冲冲一脚把门三太踹得撞到墙上。门三太背扶着墙,眼神恍惚地看小杰。
小杰指着门三太:“谁不老实,这就是榜样!……老逼,干活去!”门三太一低头,猫腰扎花线堆里疯干起来。
小杰一走,何永奚落门三太:“以前还进来过?这个鸟样?”门三太唉唉两声,轻语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晚上回了号,门三太的叫声又在楼道里广播起来。门三太的活儿没干完,拿到号筒里继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