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五大一
我最终没有留在教育科,薄壮志也没去得了“汽修”。当初白臭美了,内定留在教育科的那个不是我,是一个经济犯,什么背景不清楚,已经和我没有瓜葛,打听到耳朵里也是腻歪。我当时很懊恼,觉得自己真的很废物,到这里面简直连小学生都不如了,好多节骨眼上的细节,都是事后才咂摸过味儿来——白主任已经提示我“考虑考虑”,这不和疤瘌五在一监要我“该准备的准备”是一个道理吗?这份“考虑考虑”的卷子,我又“考”了个不及格。
我,二龙,疤瘌五,豁嘴儿,周法宏,在隔壁装敌后武工队的那个干巴老头,还有两个不熟悉的小不点,我们8个分到一起,去了炊厂后身的那个工区,五监区,口头上都喊“五大”。
和五大在一个大院里的,是一大,就是那个传说中很恐怖的钢管厂。薄壮志和毛毛去了那里。
那天上午,9点钟一过,就开始往下分人,二龙我们在楼下站好队,一个小管教带着我们一行8犯来到五大的工区楼下。
这是一栋两层的厂房楼,看上去很宽敞,不过小管教没叫我们进楼,而是一指草坪尽头靠墙的地方:“先在那边等着吧。”然后自己上了楼。这位队长很和气,多少还有些小心翼翼和害羞。
我们走到墙边,把东西选干爽地方放下,都坐在自己的铺盖上。背后的墙不高,也没有铁丝网,估计翻过去还是工区吧。我们呆的地方,立了几根木桩,拴了发绣的8号铁丝,上面挂满了万国旗似的被子和囚服。厂房的正对面,就是薄壮志和毛毛去的那个一大队的行政楼,楼旁边耸着一个大烟囱,看上去有十层楼高。我们就坐在五大和一大中间的草坪把角,说草坪好听些,其实更象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草叶都已经发黄,有些肃杀的意境。
一个瘦高细白的小不点问:“五大干啥活啊?”
疤瘌五说:“看分哪个监区了,五大一就捡捡豆子什么的,五大二织毛衣,五大三扎毯子。反正前年是这样,估计现在还一个德行呗。”
干巴老头说:“可别分一中队去,再捡豆子可受不了。”
“操,想得美,五大一是他妈二监的老弱病残队,是最舒服的。其他队呀,换哪个队都够你老逼受的,一大最累,钢管,捣锤儿、造型、翻砂你受得了吗?二大车钳洗刨,技术活;三大最惨,犯人挨整是出了名的恐怖,天暖和了烧窑,天凉了捡豆子;四大、六大也是力气活;七大建筑;八大美,养猪、种菜,还有个鱼塘,轮得到你去嘛!都是给官儿的铁门子准备的。能分到五大你就念佛吧!”疤瘌五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起来嚷嚷开了。
“嗨嗨,溜边蹲下,白话什么哪!肉痒痒了是吧?”一个秃顶的矮个子犯人喊着朝这里走来。疤瘌五嘟囔一声,重新蹲好。
到近前,矮个子喊了声“二龙?”二龙一转头:“哦,华子啊。”
华子笑着抱起二龙的铺盖:“我听方头说你来了,还没得空看你去,刚才一审名单,喝,分我这来啦,这不赶紧下来了?”二龙拎起兜子跟着华子走。华子扭头吆喝我们:“都老实蹲着啊,别找办!”
看华子和二龙走远,周法宏道:“看了么,这个龙哥将来也是个抽好烟儿的。”然后嘻笑着问疤瘌五:“到这里你还干活吗?”
“看情况,要是挤兑我,就开始折腾,大不了不减刑了……哥几个咱一块儿来的,到时候得抱团儿啊,有欺负咱头上的,就一起上,几回过来,就没人敢摸咱了,这里面就这操行,欺软怕硬,专捏软柿子。”
细长的那个小不点不屑地说:“操,谁碰我试试?我跟贼养的豁命!”
“对,就得有这劲头,头三脚踢不响,往后没法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兄弟儿,够猛!”疤瘌五竖起大拇哥来。
“我在看守所时候,一老头让我给他洗裤衩,我二话没说,一盆子就碎他脑袋上了,给老逼开一满脸飞花。”小不点来劲了,我想那老头满脸飞花以后,小不点肯定也满地找牙了,不过走麦城的事,谁也不提罢了。
“有前途,这路子对。”疤瘌五继续往阴沟里带。
这时听五大楼上有人喊:“嗨!新收——新收上楼!”一看,华子的秃头正在二楼的窗户往外探着。
我们互相招呼着,抱着东西过去,顺楼梯走上二楼。一进门口,就看到里面乱哄哄的好多人坐在木板搭的台子面上捡豆子,甭问,是五大一了,老弱病残队?似乎不太象啊。
“蹲边上。”华子一指墙角的空地,我们把背包放下,蹲成一溜。进门时,看见二龙正坐在一张台面儿后悠闲地抽烟。
好久,才有人挨个叫我们。回来的说是队长提讯。管教办公室就在工区里。
喊到我了。我赶紧起身,跑到门口,门开着,对门的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个虚胖的警察,我不敢细打量,立正,洪亮地地喊了声“报告”,得到允许后迈步进了门,走到跟前,恭敬地叫了声“队长”。
胖子眉头一皱,反感地说:“往后站,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规矩不懂?”我赶紧后退了两步,心里很不舒服。监规第53条明确规定:听到管教人员呼唤时,应……迅速到管教人员两米处站好,听候指令。刚才我离他太亲近了,亲近到了可以突然发起攻击的地步。
问了我的情况后,胖子说:“别还总把自己当人民教师啊,架子得放下来,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罪犯,要态度端正地参加改造劳动。”
我唯唯诺诺:“是,队长,谢谢您教导。”
“以后叫主任啊。”胖子说完让我叫下一个。
后来知道这“主任”比一般队长大一级,仅次于监区大队长和教导员。这位姓朴。
提讯完毕,华子喊道:“林子,几个新收怎办?”看来这叫华子的是我们的组长了。
远处一个黑大个洪亮着嗓子说:“先豆儿!都给我豆儿!”华子立刻招呼我们,我们马上站起来,按华子的指点奔向另一面窗口的豆子垛,我拉下一包来,刚要拽走,突然斜刺里冲过一人,一把抓住麻包,一边兴奋地说:“麦麦,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来啦!”
居然是蒋顺志,在分局看守所时跟我一个牢号的安徽人,偷电线的,当时没少挨打,能看见他活着,我都有些意外。
我一边笑,一边示意他赶紧松手:“以后再聊吧。”我们刚上来时就被告知,不准和任何“老犯儿”讲话。看他那样子,也不象混得好的,一不留神,被再给双方都惹祸吧。蒋顺志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说:“碰见你真高兴,缘分哪。”
果然,蒋顺志刚走两步,就让那个黑大个一脚给踹趴下了:“操你姥姥头的,跟新收瞎搭和啥!”蒋顺志诚惶诚恐地爬起来,一边从黑大个身边绕过去,一边连叫:“哎哎,林哥我注意,林哥我注意。”
朴主任把场面看个满眼,根本没理这个茬儿,只喊道:“林子,招呼大伙抓紧啊,这批豆子完了就没啦,换新产品!”
我们捡豆子的地方,正对着管教室的门口,再加上华子很卖力地来回吆喝,我们都不敢有丝毫怠慢,把长久以来练就的捡豆绝技都使了出来,一双双手忽上忽下,恍若飞梭,又如通上了电一般,机械地动作着,直捡得豆子们心惊胆战。
林子溜达过来巡视了几眼,大声对华子说:“看哪个不行就腮之!”
华子笑道:“看来哥几个还都练过,手艺不赖。”
二龙在我们旁边的案子上,也低头扒拉着豆子,慢条斯理的,象在休闲。林子转一圈后,坐在二龙边上笑道:“龙哥,听华子念叨,你在外面有成绩啊。”
二龙一笑:“听他胡说!”
“这里除了主任,兄弟一手遮天,那些狗日的劳改活儿,你愿意摸就摸两下,懒得摸就扔边上,等华子一走,给你弄个组长当,帮我盯就行啦。”林子边起身边说。
二龙抬头笑一下,无话。
打饭的时候,华子吩咐两个小不点:“跟老犯下楼打饭,就说是一中十组,9人,有我一份,以后就你们俩打饭啊。”
刚才提讯喊名字时,知道细长点的那个小不点叫霍来清,那个矮一些的叫赵兵。
弄巧成拙
晚上收工比在入监组时早得多,虽然主任一个劲儿说赶任务,等他下班一走,林子就招呼大家“撤”,带队的是上午领我们过来的小管教,听林子喊他“尹队”,是个没官衔的年轻狱卒。
除了我和两个小不点,其余几个新收的豆子都没捡完,华子毫不客气地命令他们把剩下的背回监教楼。二龙当然不在此列。
我们一中队的宿舍,在二楼西侧的号筒里。门口紧挨栅栏门的两间对面屋,是值班室和水房,我们新收组的宿舍在最里面一间,对面是个库房,隔壁是“学习号”,就是各中队内部的严管室。整个中队人不多,只有三十几位,而且这个队,确实是二监的老弱病残收留所,除了捡少量的豆子,基本上没什么体力活,劳动时间相对也短,一天只有八九个小时。不过,听说这批豆子完活儿后,马上就要重新组队,接受新任务。也就是说,我们还可以再“舒服”些日子。
中队的新收管理比入监队还要严格,白天练豆子,晚上回来就一个节目:盘板儿。一张下铺上盘两个人,必须脸冲墙,不许说话和张望,我的屁股烂成那样,也不能搞半点特殊化,一样要盘到凌晨两点——后来二龙说了句话,说这几个跟我一拨来的,也是缘分,松一扣吧,这样华子才把时间提前到子夜。我说服自己,只当是考验毅力呢,鼓励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这样想,似乎盘板有了更高层次的意义——难受肯定还是难受。
两个小不点,霍来清和赵兵,就相对舒服多了。华子安排他们负责全组的打水打饭,还要伺候他和二龙的起居,板就不用盘了,上厕所时也不用象我们一样,必须来回溜着墙边,还得低头走直角。
疤瘌五进来过,脑子比我们活份,一看盘板不爽,干脆每天剩一些豆子,回来在对面杂物房磨磨蹭蹭地收尾,估计时间差不离了,才进来盘一会。没过几天,周法宏和干巴老头也看出门道了,跟疤瘌五搭起帮来。
这天收工回来,华子不动声色地让他们几个把豆子先放进库房,自己和二龙洗了把脸,然后叫赵兵把疤瘌五喊来。疤瘌五进门,冲华子一点头:“华哥。”接着又冲二龙笑了笑:“龙哥。”二龙低头修着指甲,毫无反应。
华子一边细致地剥着橘子,一边随意地问:“进来过?”
“哎,上次在一大。”
“这里比一大舒服吧。”华子拿眼皮撩了一下疤瘌五。
疤瘌五妩媚地一笑:“主要是碰见好杂役了,华哥给面子。”
“我给你妈个鞋垫子!”华子狠狠地把橘子皮摔在疤瘌五脸上。
“华哥我犯啥错误了,你点给我,我这人一点就透,下不为例。”
华子起身就是一脚,踢在疤瘌五裆下,疤瘌五当即“哎呦”一声弯下腰搂紧了蛋仔。
“操你大爷的,跟我充熟的是嘛,让我给你点点,点你妈的逼呀我!”华子的拳头随着骂声,狠狠地落在疤瘌五的腮帮子上,疤瘌五下意识地拿胳膊去挡,一直在铺上磨指甲的二龙突然蹦下来:“想还手是吗?”说着,一脚兜在当胸,紧跟着一个右勾拳,“啪”的一声,把疤瘌五打倒在墙角,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疤瘌五在墙角腻蹭了一会才挣扎起来,一边抹着嘴角的血一边说:“我最敬重的就是龙哥了,你怎么打我都行。”二龙啐了一口,不搭话,又盘回铺上修指甲去了,华子坐下,掰瓣橘子塞进嘴里:“过来。”
华子看疤瘌五走近,问:“在一大一天几包豆子?”
“两包,华哥。”
“现在咱一天分你几包?”
“……一包,华哥。”
“出去两年岁数大了是吧?”
“——华哥,我知道嘛事了,我改,以后我捧着你跟龙哥干。”疤瘌五随时不忘给自己寻找混入上流的机会。
这时门一响,黑铁塔似的林子进来了。
“小不点,拿橘子。”华子说着,招呼林子坐。
林子“恩”了一声,先白楞一眼垂手站立的疤瘌五,回头看着我说:“大学生是吧?以前是蒋顺志号长是吧?”我还没说话,林子就气呼呼地说:“你他妈别以为以前牛逼烘烘,到这给我老实点?大学生怎么了,美国总统犯我手里照样尿裤!”
华子问:“怎么了?”